我是家裡最小的女兒，上面還有三個兄姐，以及一位年過古稀的老母親。

母親年輕時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兒，長身玉立，目如點漆，眉不畫自翠，唇不點自朱，可這如花的美貌卻也沒帶來多少好處，父親早早過世後，母親決然以一人之力撐起了整個家，含辛茹苦地將四個子女養大，日子過得並不快活。

後來，母親的精神和記憶都不大好了，常獨自靜坐於台上，一手托頸，渾濁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仿佛在思考着什麼人生大事，片刻都馬虎不得。兒女們在其身側，坐着圍成一圈，將此稱作「陪伴」，嘴上卻肆無忌憚地在母親面前議論她，好像她不存在一般。就連我，我也身在其中，不動聲色地參與着這別樣的殘忍。

窗外不知何時落下一隻通體漆黑的鳥來，叫聲淒婉，叫人不忍傾聽，似是剛經歷了何種難以忍受的苦痛。最靠近窗邊的二姐不樂意聽見這惹人煩厭之音，三兩下便將那鳥兒趕了去。小鳥在落日的餘暉中緩緩離去，直至變爲人眼看不清的一個點。而陽光照着母親，能透過去。

數年後，家裡三個兄姐都分別成了家，母親身旁便隻剩下我這一個小女兒。她的記憶雖然已是慢漶得很了，但也時常記掛着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幾個子女。起初的幾年，大家都來得勤快，往後，兒女們上門的腳踪也逐漸稀了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説自己工作忙，似乎天天都有數不儘的事情要做，逢年過節寄箱牛奶、零食，髮份電子紅包，敷衍過去，便當是交了差。母親就這樣，以不存在的方式，又存在了十年。

初春的早晨，她終於離開了這個喧囂的人間。

母親走後，一年沒來過的三姐，兩年沒來過的大哥，都來了，進門頭件事無一不是悲撼大哭，紅着眼要揭開白布，見母親最後一面。唯有二姐藉口工作忙，連生她養她的老母過世此等要事都只是打個電話了事。

葬禮結束後的下午，又有一隻黑鳥兒落在了窗前，啼聲淒婉，一如當年。不過這次，我知道了這鳥的名字——慈烏。

記得少時讀白居易《慈烏夜啼》一則，甚感慈烏唸母之深，責吳起母亡而不喪之寡恩，而我們在母親在世時不予珍惜，其過世後卻百般緬懷，細細想來，你我又何嚐不是吳起第二呢？母恩似海，爲人子女者無以爲報，唯有儘孝方可償還一二。

這些年，我仍會夢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