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

德望學校
中四
馮斯瑤

原來,我還沒忘記那一頓飯。
我小時候在河北省長大,家裡生活條件不怎麼好,日子過得很清苦,但爸媽總是想盡辦法陪伴我,每到重要的節日,總會搞些花樣,一家人蠻開心的。
臘月三十的年夜飯是一年中最奢侈的一頓飯,也是最熱鬧、幸福的一頓飯。爸爸作為家中長子,每年都要花上幾天幾夜的時間準備食材,做飯、燒肉、炸油器,最後把菜餚端上那矮小的餐桌,安頓好爺爺奶奶,等叔叔嬸嬸們帶著堂兄弟姐妹們回來團圓。紅燒魚、肉丸子、白菜拌豆腐,還有自家做的饅頭,花卷及涼菜等等,那是平日夢寐以求的盛宴,每年的壓軸節目。我從四歲開始加入爸媽的任務小組,在他們的指導下跟著準備年夜飯,從洗菜,遞食材開始,稚嫩的小手買盡全力。隨著長大,在家中承擔的家務活多了,做年夜飯時幫的也多了:切薑蔥、做餡、燉肉,盡可能的減少爸媽準備節日的負擔。一邊跟爸媽幹活兒,一邊聽爸媽天南地北地聊天。當一切完工,將我們合心協力做出的飯菜端上飯桌,那在三代同堂的歡樂中享受著的年夜飯,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回憶。
我十二歲那年,堂哥作為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考生考上了大學,成了家裡第一個大學生,那年的年夜飯幾乎成了他的慶功宴,全家上下老少都誇讚他,考上大學,不但能給家族帶來榮耀,還能有個學位,找個好工作,以後生活就不會像這樣清苦了。爺爺問爸媽對我的未來有什麼想法,爸爸輕歎著說:“唉——希望啊,孩子努力學習,爭取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將來吃得飽穿得暖,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看著爸媽充滿憧憬的樣子,看著叔叔嬸嬸一臉的自豪,還有堂哥受讚後的快樂,我心想,我也要讓爸媽自豪,我也要擁有堂哥那樣的快樂。
於是,我死命地學習,參加各類的比賽,把自己少年歲月的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練習本、習題集、課堂筆記上,每天放學一回家,敷衍地處理完家務就埋頭苦讀。爸爸媽媽發現我的新生活模式,起初感到萬分的欣慰,他們呢喃道:“孩子果然長大了,懂事了。” 我覺得自己做對事了,無比自豪,就繼續以追求成就作為自己生活的中心。轉眼到了初一那年準備年夜飯的時間,我對父母說年夜飯我幫不上多少忙,爸媽雖然眼中印著糾結,卻答應了。我以書本的陪伴取代了父母的親情,雖然市級三好學生,各類比賽的獎狀佈滿了墻壁,但日復一日地,我和爸媽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一個星期都搭不上幾句話。當時我總覺得這沒事,考好了大學,爸媽就開心了,這對他們來說,就夠了。但我沒有注意到,他們為我高興的神情中竟有一絲悲哀和無奈;他們兩個人準備年夜飯時,來到我的房門前猶豫半晌,沾滿麵粉的手最後也沒敲門;親友過來團年,他們聽到一聲聲稱讚後暗暗的歎息。
1983年初,我在家吃了最後一頓爸媽做的年夜飯,還是那熟悉的紅燒魚、肉丸,還是那香噴噴的饅頭、熱湯,全都是熟悉的味道,但裡面究竟有些什麼,怎麼做的,六年沒參與準備年夜飯的我,說不上來了。夏天,我參加了高考,獲得了全市第一,被北京的清華大學免學費錄取。大學四年匆匆過去,我被保送讀了研究生,畢業後被一個部屬研究單位聘用,參與國家級的科研攻關項目,項目一個接一個,在北京學習工作將近十年,我幾乎沒回過家,直到我接到一份訃告。
一輛車飛馳過來,正要過馬路的父親躲閃不及,送進醫院時已經遲了。本來就有病在身的母親聽到老伴走了,經不住打擊,跟著父親去了天國。我趕到火葬場,看到他們最後一面。他們僅剩的頭髮一片雪白,臉蛋上的皮膚鬆鬆地塌下來,佈滿了紋路。他們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老的?我為什麼從未真正地注意到?
燒著爸媽身軀的火焰是炙熱的,我的心卻涼了。我一直那麼努力,就是為了讓他們驕傲、快樂,現在他們走了,我卻來不及問一句:“你們快樂嗎?幸福嗎?我長大了,我有成就了,你們滿意嗎?” 他們走了,我真的孤獨了。幾個月後,我收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邀請,在中國沒有留戀的我,掩埋了爸媽的骨灰,飛到了異國,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
我在美國波士頓安頓了下來。過農曆新年、吃夜年飯的習俗隨著父母的逝去在我生活中消失了,直到年幼的混血女兒在聖誕節時,問起我小時候過什麼節日,我才重新想起年夜飯這事兒。女兒興奮地問:“媽媽,下個農曆新年,你能給我們做一次,好嗎?” 我答應了。
臘月三十到了,我開始後悔答應女兒了。那麼多年後重新做這頓飯,我緊張地,盡力地在廚房忙活,每個生硬的動作都吶喊著:“我不確定,我不知道!”做饅頭,麵和水的比例是不是二比一?紅燒魚的醬汁要放蔥薑,還有什麼?肉丸子要鎖住肉汁,是加澱粉嗎?爸媽教導我做年夜飯的記憶中有著一堆疑問句和不確定,無論怎麼想都不會把問號換成句號,而上網查找食譜,莫名地感覺像是對父母的一種背叛。我花盡了青春歲月拼命地掙得屬於自己的成就,考好了所有的測驗,贏了所有的獎項,成就了令一般人羨慕的事業,但是現在想想,連父母做飯我都沒幫忙,連這麼重要一頓飯的菜譜我都不記得,我能算做好了一個女兒的本分嗎?他們在世,在我生命中的那二十十八年,我究竟花了多少時間陪伴他們、關注他們?
戰戰兢兢地把所有的菜式端上碩大的大理石餐桌,和兒時的小木桌截然不同;圍在這頓菜餚旁邊的僅僅是我、丈夫和女兒三個人,不再是一個大家族;沒有了普天同慶的節日氣氛,這頓意義深遠的飯,竟然感覺沒什麼特別的。什麼都不一樣了,但是當女兒一口咬下那個肉丸子,笑嘻嘻地喊了句:“媽媽,真好吃!”,當丈夫喝了口湯,讚許地點點頭,當我嘗了一口紅燒魚,發現雖然鹹了點,但還是那久違了的家的味道,我想起爸爸粗糙的、在案板上飛舞的雙手,想起小廚房裡媽媽瘦小的身影,流淚了。
原來,我沒有完全失去對爸媽的回憶。原來,我還沒忘記那一頓飯。

評語:

文字流暢紮實,中三寫逾二千字文章,層次分明,一點也不亂,十分難得。內容時間跨度很大,地域亦由鄉村轉到城市,再移居海外,細節處理粗疏,呈現不出時間和人物氣氛的差異,見大概而無細寫,亦在預料之中。其實去國章節可以略去,側重年夜飯重做的對比及睹物思人,文章或更動人。

評審人:關夢南

名銜:詩人兼資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