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真事

香港中文大學
小作家大使
鄭思維

我的出生是一場意外,熱愛工作和彼此相愛的父母根本沒有期待過我的誕生,充其量是因為半點人性,才勉強把我生下來,僅此而已。

養育我的責任,落在了嫲嫲身上。嫲嫲待我很好,疼我但不寵溺我。我跌倒了,她不會扶起我,即使我哭到肝腸欲斷。但一回到家,她卻很緊張我的傷口,年紀老邁的她瞇著小眼睛,抖著手仔細地替我清潔傷口。看見我被消毒藥水折磨得眼淚直流,她會不停摸摸我的頭,安撫我。在我很小的時候,嫲嫲帶我去看反斗奇兵,因為我嚷了很久。但她卻錯買了英語戲票,結果兩嫲孫在戲院內一頭霧水,但動畫依然好看,所以我愛上了勇敢正直的胡迪。平日節儉的她在我6歲生日時,送了胡迪公仔給我,我樂得天天抱著它睡。入睡之前,我通常都會看一看時鐘,但那天的時鐘剛好壞了,一直指向九時半,時針分針都停了,只有秒針不停在原地抖動,像嫲嫲的手一樣。我不想像時鐘一樣,我想快點長大,比嫲嫲高,能夠牽著她的手買胡迪公仔。

然而,嫲嫲的身體像時鐘一樣壞掉了,因為敵不過病魔,最愛我的嫲嫲離我而去。臨別前,我捉緊嫲嫲的手,忍住了沒有哭,努力迫自己用微笑來歡送她離開這個世界。

其實我偶而也會恨嫲嫲,為什麼沒把我一併帶走,留下我一個在沒有愛的世界煎熬著。父母無可奈何之下把我接回家中,平日恩愛無比的他們,在我回家的第一天就吵大架了。「為什麼要我放棄工作照顧她?這是什麼年代?女人也有工作的權利!」爭吵的內容我記得不太清楚,但最記得的是媽媽拋下這一句後,就拍門離去。媽媽足足消失了三天才回家,爸爸此三天對我不理不睬,放下零錢讓我餵飽自己,他自己就一下班就去媽媽友人家中求她回家。最後,爸爸妥協了,他放棄工作當家庭主夫。

「我不喜歡吃蔥。」我跟爸爸說。「喔,是喔?」他冷淡地挾走湯麵中的蔥,再遞到我面前。翌日,我看見午餐的飯盒是有蔥的炒飯,我有點不悅,要是嫲嫲的話,說一遍不喜歡,她就會記住了。她說小時候不愛吃的食物,長大後可能會喜歡吃,所以不會迫我的。但爸爸總是把我的不愛吃的食物都忘了,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坐在我的對面,但我卻覺得和他的距離很遠很遠。更別說媽媽了,她工作後回家都已經是深夜,一星期都沒有見上幾次面。一開始我還是會趁他們有空時,分享學校的趣事,像是同學倒瀉牛奶在老師身上,或者有同學錯叫老師作媽媽。任我說得再多動聽,再怎樣眉飛色舞,他們都只是敷衍幾句。有一次,考試得了90分,我滿心歡喜地拿著考卷想讓他們帶我看反斗奇兵的續集,明明答應了,卻等到下畫了又沒有帶我到戲院。我開始習慣了他們的不聞不問,於是我就說胡迪公仔聽。但某天,他失蹤了。我便走去問爸爸。他不帶一絲語氣地說:「我見它髒了,扔了。」他沒有安慰我,轉頭就走,也沒有說要再買給我。「一會兒,你自己做好功課後,就去睡吧!」他說完,就去洗衣服了。

這是第一次,我不想聽他的話。我趁他不為意時溜了出家,出門時故意不關好門,怕他們睡了不應門,自己就會回不了家。深夜,像魔鬼的懷抱,把我抱住了,我沒有幸福的感覺,只有深深的恐懼。我又不敢走太遠,只是在附近的公園徘徊。一看見垃圾桶就想起被掉棄的胡迪,想上前翻找,但又覺得太髒沒有動手。喪氣的我轉頭看到了秋千,平日總是有很多孩子在排隊,難得在深夜時才會空無一人。不過這一次,沒有嫲嫲在身後推我,總是蕩不起來。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嘗試,一直在踢地板,終於能夠蕩起來了。

天差不多亮了,我便回家,本來還在想父母外出找我了。但看到離家前便已關不緊的大門,我想他們根本沒有出去。我悄悄地打開了父母的房門,看見他們熟睡的臉,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流下來。他們沒有對我做什麼,但我覺得很悲傷,或者正正就是他們沒做什麼……這有點像感冒時的無力感,沒有傷口也沒有疼痛的感覺,但就是身子被抽空了般難受。

爸爸照顧我的日子才不到3個月,他就提議找傭人接手照顧。我看著他的倦容,就知道他寧願加班工作至凌晨,也不願留在家中照顧我半天。是故,我們家多了一個黑皮膚又說英文的傭人。我常常聽不明白她說什麼,她一沒耐性,就會打我了。可能因為她見我和父母關係疏離,覺得我不會舉報她吧。起初以為自己的英文太差,聽不明白她的說話,做錯了事才會打我的。但後來她動不動打我,還是有點無奈。時間久了,她打我的時候,我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至少,當時她的雙眼是看著我的。

不過,這件事還是被揭發了。上美術課畫水彩時,老師怕我的袖子會沾上顏料,主動幫我捲起袖子,手臂上的瘀青就暴露於空氣之中,耳邊能夠聽得見老師和同學們倒抽一口涼氣。畫了一半的畫留在了課室,我則被送去了社工的房間。社工一直叫我不要怕,只要告訴她發生什麼事就可以了。我根本不害怕,無奈地聽著社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話語間好像認定了爸媽虐待我的事實。我不想解釋什麼,反正大人總是不相信孩子的話,倒不如不說話。

傭人今天沒有來接我放學,只好一個人走回家。一打開大門,便感受到一陣嚴肅又壓抑的氣場,似乎比起上次弄壞了電視機的氣氛更可怕一點。媽媽見我回來,少有地牽起了我的手,捲起了我的衣袖,眉頭緊皺地看著手上的瘀痕,再讓我坐在沙發上。

媽媽讓傭人出來,只見她一臉緊張,似乎有點心虛。當媽媽說要解僱傭人時,就聽到哭聲,不過不是傭人,而是我。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喊著「不要,不要!」,其實我不知道在哭什麼,但我覺得好難過,好難過,感覺是我也被拋下了,我即將會面臨可怕的孤單,我不想要這樣。模糊的視線中依稀看到父母錯愕的臉,他們嘗試安撫我的情緒,問是不是他們怪錯了傭人,但我哭得泣不成聲,肩膀因激動得抽搐起來。

媽媽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回房拿了平板電腦出來,點了一段影片出來。影片的背景是客廳,我看見自己走入畫面,剛放下白色的書包,是我一年前用的書包,現在是用黃色的。接下來傭人走過來跟我說了些什麼,影片沒有聲音,我忘了當時她跟我說什麼。我對她點了點頭,然後她揮手打了我一下,再踢了我一腳。媽媽暫停了影片,看著還在哭泣的我。

我抬頭看著父母,他們困惑不解,眼神中更帶一點詫異,像是看著什麼怪物似的。我就是那隻怪物,為傷害自己的外人求情,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討厭這種目光,我很討厭,很討厭,我躲到傭人的背後,傭人也是不知所措地站著。曾幾何時,我是多麼渴望他們的目光,但此時卻覺得他們的目光很可怕,可怕得難以承受。他們強行抱了我進房間,鎖住了房門,讓我冷靜下來。

傭人最後還是走了,家裏剩下三個人──我和他們。

評語:

文章直截了當,敘述有力,文筆也頗流暢,細說家中的種種轉變,個人的失落、寂意與悲哀。若要層樓再上,或需多一點冷靜抽離與省思,構想多一個層次。

評審人:鄭政恆

名銜:作家兼媒體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