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

香港中文大學
小作家大使
鄭思維

奕晴拖著行李箱,在人來人往的地鐵站找著往柏林的4號月台。看見長長的樓梯,不禁嘆了一口氣。深呼吸之後,就拉起了沈重的行李箱走上樓梯。她感受到右手手臂快要炸裂,手不小心一抖,行李箱一層一層地跌了下去。有節奏的巨響引來了途人的注目。她無言地掩著半邊臉,一步一步走回地面。但自己的行李,居然被人搶先一步提起。

「Excuse me」奕晴有點不悅,心想怎會明目張膽地拿起別人的行李,還真奇怪。「Let me help you」眼前是一個高大的歐洲男人,文質彬彬地說話。「umm……」本來因為誤會對方不懷好意而有點尷尬,而且自己的行李再怎麼說都不太好意思給別人拿上去吧。對方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便徑自(逕自)提了行李踏上了月台。奕晴只好像個小女孩一樣,跟在他的身後。奕晴點頭道謝。對方沒有笑話,只是勾起角笑了,笑容溫柔得有點迷人。

按著車票上的座號,走到了相應的位置。沒想到,剛才幫她的男人就座在她隔壁。二人點頭一笑,開始了閒聊。他們互相交換了名字,奕晴聽到他叫Timo,忍不住笑了。Timo不解,問她為什麼笑。她拿出了手機顯示一張照片,是小蘑菇的電玩角色,那是英雄聯盟LOL當中的一個角色。所以她才覺得Timo這個名字好可愛,形象完全與高大的他掛不上邊。他看著照片,斯文地笑了,但又沒有接話。奕晴心想,大概是他覺得自己很無聊吧?

沒想到,他卻問:那你覺得我應該在LOL中叫什麼名字呢?奕晴想了一想,本來想衝口而出說 Varus,那是她最喜歡的角色,是一個帥氣的射手。但想到,最近新出的故事暗示他這個角色是同性戀的,怕Timo自己搜尋後會誤會自己取笑他。其實他看起來也不像,避免誤會,她還是再想一個。「Galio.」她覺得這個角色更適合他,因為Galio是冷靜的法師,也是國家的守護神。Galio本來是一塊石頭,這有點像Timo沈實的個性,德國人通常比較沈默寡言,像一塊石頭,是一塊友善的石頭。

「Galio.」Timo重複著這個名字,邊沈思邊點頭,看來還是挺滿意。奕晴覺得他的表情像在說著內心的想法,完全沒有掩飾什麼。「Call me Galio.」他突然盯著奕晴,認真地說。本來是個無聊的話題,沒想到他卻如此認真,奕晴有點反應不過來就點頭示意。

經過一片森林之後,窗外的天色漸暗。他們依然饒有趣味地談著話,說起柏林的景點。Galio見奕晴一個女生來旅遊,決定當她的導遊。奕晴其實有點卻步,因為本來想一個人到處走走,一個人可以安靜下來。因為手機容量不足,但又要下載外國鐵路的應用程式,索性將所有通訊軟件都刪除,不想受任何打擾。明明只想獨來獨往,此行一直都沒去結交朋友,如今直接多了一個同行者,感覺有點奇怪。他似乎看到奕晴的猶豫,搔著頭有點難為情地說沒有勉強,只是覺得你挺可愛,想見你多一點才會這樣。你不想,也沒關係。奕晴呆住了,沒有想到他如此直接,臉上寫了失落二字,表情和心情如出一徹(轍)。她點頭了,他忍不住露出燦爛的笑容,像一個率性的孩子。

列車到站了,他們下車後,在月台相約了明天一早再相見。奕晴拖著自己的行李,找到了酒店。舟車勞頓了一整天的她,吃了一塊曲奇就睡了。

翌日,她整理好之後就下樓了。冬日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是無言的溫暖。他也剛好來了,揮手打招呼,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

就這樣,Galio就帶她在柏林看了特色景點。其實奕晴對明信片上看到的地方都沒太大興趣,因為覺得旅遊景點總是不能反映一個地方的風情,只是華麗的外殼。不過,Galio努力地解說著每一個景點的歷史,有了背景的支撐,景點變成了一個「有故事的人」。奕晴看著旅客人來人往的景點,卻被Galio的聲音導航想像出舊日柏林的故事。說到最震撼,大概就是猶太人紀念碑,身於石碑的迷宮中,聽著那一段駭人悲痛的歷史。因為偏見引伸的一場大屠殺,是血淋淋得讓人心寒。奕晴在迷宮的中心,失去了方向,只覺得很壓抑。她回頭卻不見了Galio,心有點慌亂。Galio從後拍一拍她的肩膀,她才回神過來。Galio說了歷史故事的結局--就是德國認為要引以為戒,用這個地方教誨世人。歷史故事終究畫上了句號,但影響大概只是省略號。二人並肩離開了這個地方,奕晴回頭再看了一眼這個迷宮,默默地悼念。

Galio禮貌地問了一句,你會喝酒嗎?奕晴笑著點頭。德國是酒的天堂,本來奕晴挺喜歡喝酒的,但不至於喝到爛醉那一種。她只是很享受有一點醉意的時刻,半醉半醒。Galio 帶她到一間酒吧,其實奕晴一直很想到酒吧,但她一個女生總怕東怕西,最後還是沒有去。她看著昏暗的酒吧,燈光打在各式各樣的酒瓶上,再配合休閒舒服的音樂,她喜歡這個氣氛。原來酒吧不是想像中的狂歡,反倒是像cafe,每一桌的人都各有各聊,有著自己的小空間。不同的只是,桌上的是酒,不是咖啡。

Galio 推介柏林著名的啤酒 Berliner,還加一句說,這個酒精濃度不高,適合你。奕晴撅著問:你是看不起我的酒量嗎?Galio 沒有意識到這只是一個玩笑話,緊張地說不是,只是怕她一來就喝太猛,比較易醉。奕晴俏皮地笑了笑,說這只是開個玩笑,Galio才放鬆下來。

借著一絲酒意,二人的談話變得比較深層。Galio 問為什麼會自己一個女生去旅行。奕晴直言自己的生活乏味,在香港讀大學,每天在Project裏打轉,交了之後又做下一份。想到日後投身於社會,日復日地工作,便覺得現在也好,日後也好,生活都是沈悶的圈子。有偶爾突破圈子,一個人去旅行,出去蕩一下。Galio 很認真地聽著,沒有說太多話,是一個忠實的聆聽者。奕晴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遲早都會進入那個圈子。Galio 忽然問:「那你覺得怎樣才能拆掉這個圈子?」奕晴沈思了一會,將第三杯Berliner一口氣喝完,托著腮地說:「要翻天覆地的變化吧?中了六合彩?」二人一起笑了。「或者是做點瘋狂的事,例如在每一個國家畫100個路人的樣子之類?但我又沒有太多時間。」奕晴努力地思考著,但醉意使她的思考速度變得緩慢。「啊!異地戀!」有一點醉意的她,想起了正在異地戀的朋友,覺得這是遙不可及的事,於是衝口而出。「Let me help you.」那是Galio 第二次這遍話,同樣的認真。奕晴的臉變得通紅,但不曉得自己到底是醉了,還是害羞。她回想起他第一次說這句話時的情景,他放下這一句「Let me help you.」就徑自(逕自)提起行李上樓梯。她別過頭來說,你不是不等我回答,徑自(逕自)就幫我這個忙嗎?但Galio 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同時眼神閃過一絲失落。奕晴看著他這個直接不拐彎的男人,覺得有點可愛。她湊近了他的臉,他卻看著前方深呼吸,一臉緊張,她忍俊不禁,吻了他的臉。Galio 轉頭看著她,桌上搖曳的燭光照亮了他的臉,也照亮了他幸福的笑容。

她再點了一杯 White Russian 的調酒,Galio 卻一臉擔心地按住了餐牌,說:你會醉的。她笑著答:「我有你嘛。」Galio 鬆開了手,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奕晴現在想不了其他事情,因為醉的關係,只能感受到當下一刻,腦子已經想不到其他事情了。「我不會讓你回到那沈悶的圈子裏去。」奕晴開始睏了,迷迷糊糊之間聽到了Galio的這句話。但她睏到眼睛都張不開了,挨在了他的肩上。只是隱隱約約記得他很紳士地先送自己回酒店,再離開。

奕晴從宿醉的頭痛中醒過來,拿起了手機想確認時間,卻看到Galio 的短訊「MorningI miss you for all night long.」由於奕晴的數據有限,所以他們選擇用短訊溝通。看到這句話,奕晴的心跳得很快,也才相信昨晚不只是一場夢。

奕晴吃過頭痛藥,梳洗好之後,就去樓下。電梯門一開,就看到Galio 坐在酒店Common的背影。她上前掩住了他的眼睛,幼稚地問了句「Guess who I am?」明知答案顯而易見,她還是這樣玩。「My Sona.」這不是奕晴意料當中的答案,充滿了驚喜。因為在LOL中Sona是個溫柔的琴仙,大概是他給她起的名字。她笑著問他,為什麼選擇這個角色。他說 Sona撥的弦能控制聽眾的心緒,而你控制了我的思緒。奕晴笑得很甜,心裏暖暖的。明明他昨天還不知道什麼是LOL,證明他不是打機的男生,為何今天卻能說出Sona這個名字。在她倒頭大睡的同時,他認真地搜尋了LOL的人物。她看著他淺藍色的眼眸,就如清澈見底的湖水。

他牽起了她的小手,放進了自己大衣的口袋。二人坐著電車,在他的帶路下,到了一個小湖。沒有旅客,只有鳥群飛過。坐在草地上,看著太陽在湖中的倒影。他說這是他的秘密基地,當他不開心的時候,便會來這邊坐一坐,然後心情就會變好。奕晴總喜歡為難他,撅著問:「所以說,你現在不開心了嗎?」Galio 搭著奕晴的肩,嚴肅的臉上透露著小許緊張地說:「怎麼會呢?我是讓你了解我多一點。」奕晴笑了。

「下星期有一個啤酒節,我們一起去好嗎?」Galio問。奕晴本來想笑著答好,但卻想到了一個現實的問題。她其實想逃避,但不能,因為這始終是一趟旅遊,終究要走。柏林是旅程的最後一站,本來想說只留下三天就夠。奕晴想跟他說明天下午便會走了,但她真的說不出口。她只能低下頭來,眼淚順勢滴在草上。Galio 不明所以,還嚇了一跳,是不是自己說了什麼不當的話,只能把她摟在懷裏再道歉。奕晴泣不成聲,她怎能夠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呢?

奕晴哽咽地說了,明晚便會回港。Galio陷入沈默,抱住了奕晴,久未出聲。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太陽努力地在天空跑步,風拂過湖面掀起了漣漪。他鬆開了懷抱,捧著她的臉,吻了她的唇。她看著他眼角的淚痕,便更加不捨了。她想時間能停在這一刻,但她知道是不可能的。其實她原本對這段情,沒有什麼信心,她是個很現實的人,很清楚異地戀難以維繫,終究在某天愛意會因為距離而消失。但這一吻,給了她信心。或者,就如他所說的一樣,這是跳出圈子的機會,不能再如以前一樣,默守成規(墨守成規)地活著。

Galio 牽著奕晴的小手,離開了這個湖。奕晴有問過這個湖叫什麼名字,Galio 說了一個德文名字。奕晴完全不懂,但 Galio 也不懂得英文叫什麼。說著說著,他們餓了,就去吃晚飯。

吃過晚飯後,Galio 送奕晴回酒店。突然下雪了,路燈下飄落的雪,份外浪漫。奕晴像個孩子,首次看雪只懂得伸出手掌接住了雪,眼神有一份稚氣。Galio 溫柔地在旁邊笑著,湊上前摟著她的腰,吻她。雪繼續落下,他們化了雪。明天下午,便要再見了。一想到離別,奕晴便很心疼,但其實她又抱有希望。經過湖邊相擁而泣之後,她就覺得他們也許能夠走下去。

奕晴在酒店的最後一晚,播著幾首情歌,默默地收拾著行李。她將東西放入行李箱,就像收拾自己的心情一樣,一點一點收起了對他的不捨,不然沒法離開的。雖然是這樣想,但她的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始終,隔著千里,想見的時候卻無法馬上相見,相愛的心只能透過月亮對談。她一抹臉上的淚水,相信一定會相見,不會因為離開而結束。他說過,會讓自己不再在沈悶的圈子中。她相信。

迎來了最後的早晨,天下起了微微細雨,似是不捨的淚。Galio早在酒店迎接她,二人一起吃過早餐後,就起行去機場。縱然是離別的日子,但他們沒有表現得難離難捨,可能是不忍戳破,讓悲傷湧現,也可能是打從心底相信再會相見。

一路到了機場,Galio 都細心地替奕晴提著行李,甚至覺得他也想把自己當成行李,一併跟著她寄回香港。終於,到了離境的閘口。二人相擁告別,奕晴一直忍著的情懷,在Galio的懷抱中瞬間崩塌,哭成淚人。她抬頭看著淺藍色的眼眸,他落下的一滴淚,很重很重,重得她的心無法承受。她撫摸著他的臉,從前覺得是嚴肅的臉,悲傷的時候更讓人心疼。「This is not the end. I promise. You never go back to that dull circle.」這是他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她笑了,他也笑了。

奕晴本來以為一個人的旅行,來和走都可以很灑脫,不帶走什麼。沒想到,走的腳步變得如此沈重。雖然最終還是一個人走,但走的時候,心裏多了一個人。

經過檢查區,奕晴放下了背包、手機,她摸一摸裙袋,抽出了一幅手掌大小的紙。她來不及細看,先把紙放在箱內。她穿過了檢查區,等到了自己的箱,看著那張紙,原來是一幅畫。畫中是兩個人坐在湖邊,雖然畫功很差,但看得出很用心在畫。兩個人的比例一定奇怪,男的腳太長,女的姿勢很奇怪,但他們之間卻感覺很親密。奕晴一邊揹起背包,一邊看著畫作,雖然畫得不好,但也吸引了她的目光。本來她還想慢慢欣賞,但突然聽到最後召集的宣布,馬上跑去閘口。

幸好,奕晴趕在最後一刻上機。氣喘吁吁的她坐上了飛機,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她才再拿回畫作出來細看,想著Galio 昨夜應該下了很大苦功,才畫到這幅畫,也看到了他的掙扎。儘管不美,但光是心意就使奕晴笑得甜甜的。翻轉一看,卻是滿滿的文字。字裏行間,看到了他的不捨,也看到了他的決心,似乎想方設法希望能和奕晴生活下去。奕晴又哭又笑,心像被揪緊了一樣。

飛機向前駛,準備起飛了。奕晴想在還有網絡的時候,打給Galio 道別,也想和他說收到了他可愛的畫。她摸一摸裙袋,也翻了背包,卻沒找到手機。奕晴一下子慌了,手也忍不住抖動。她嘗試回想最後一次用手機是什麼時候,但好像很久沒有碰過手機。是不是衝上飛機的時候?還是在檢查區,我忘了取回嗎?她想不起來,手機到底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心想著,Galio 可能會有點擔心,因為等不到她的電話。

奕晴忽然想到了什麼更嚴重的事,忽然摀著巴哭起來。 因為奕晴和 Galio 之間靠著短訊溝通,當時覺得沒什麼問題,可以一併隔走來自香港的煩惱。但手機沒了,冗長的電話號碼在腦中石沉大海。她驚慌地找空姐求救,空姐也無可奈何,只能說可以幫她向機場報失。她流著淚地填寫報失資料,飛機上的乘客都有點錯愕,覺得她遺失了手機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但他們不知道她在報失手機的同時,也在報失一段愛情。

10多個小時的機程,她只是一直呆望窗邊。她一直在想,究竟有什麼方法可以再次聯絡 Galio。也許能夠追尋通話和短訊記錄,就能得知Galio的手機號碼。但她也不太曉得,此方法行不行。她開始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和他交換Facebook,為什麼沒有寫下他的手機號碼。想著想著,腦中浮現了他在湖邊認真的樣子,就更令她心疼。眼淚一直停不了,明明雙方都對這段關係有決心,居然因為一部手機,斷送了二人的未來。

下機了,回到香港了,心情卻糟透了。她一個人拖著行李箱上電梯,但一滑手,行李箱一層一層地跌回地面。

只是這一次,沒人會再替她提起行李。

評語:

旅途上萍水相逢, 相遇相知, 結局又總是分手, 不得再見, 這類既美麗又傷感的故事並不新鮮, 因此要寫得突出, 令人回味並不容易, 這個五千多字的小說, 同學在營造氣氛上, 下了不少心機, 酒吧、湖邊的場景都寫得很美, 讓故事添上如夢似幻的色彩, 最後以失去手機, 斷了以後聯絡的機會作結, 也算十分無奈的安排。不過, 作為讀者, 不免疑問, 這個奕晴為什麼這樣眼淺, 動不動就淚如雨下, 哭不成聲?這個叫做Galio的德國男子, 他是誰, 為什麼會作出「我不會讓你回到那沈悶的圈子裏去」的承諾?從故事情節看來, 他們有相遇的時機, 但沒有相知的過程呀, 憑什麼就許下如此重大的承諾, 這不是太輕易了嗎, 也不合情理。小說固然是虛構的, 但也是現實的反映, 因此要避免一廂情願的浮誇, 因為好小說不但要感動自己, 還要感動別人才是。

評審人:李洛霞

名銜:作家兼資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