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保良局羅氏基金中學
中三
區倬僖

  朋友,是甚麼?      多年來,我一直反覆問著自己,然而,也許是老天爺看我不順眼,給了我一個殘酷的答案。   深夜,萬籟俱寂之間,我的電話忽而響起。   我爬起床,探手往聲源一抓。訊息:「江湖救急,老地方見。」   下款是阿華。   這一刻,終於要來了。   我的手指懸在電話的按鍵上,顫抖著。   一秒,兩秒……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手指依然懸在電話的按鍵上,按不下去。最終,我唯有放棄,嘆了口氣,把電話隨手扔到床上。   這一下,我已是毫無睡意,赤著腳站在床側的落地玻璃前,俯瞰四處,卻見零落昏黃的街燈從婆娑的樹影中隱約顯現,樹木孤獨地搖曳不止。   廣漠長空之下,一縷晚風徐徐飄過,把我的思緒帶回多年前那個思想依然年輕、快活又帶點幼稚的自己身上──      二十一年前。   一九八九年。   世界最動盪的一年。   紐約股市暴跌,波及全球金融市場,日本的泡沫式繁榮爆破。分隔東西的柏林圍牆倒下。蘇聯軍隊撤出阿富汗。同年,蘇聯國內開始醞釀一場解體的大風暴,煤礦工人大罷工。北京天安門廣場,流下了自由與革命的鮮血。   然而,當這個世界搖搖欲墜,中一課室裡,卻有著最平靜的一刻,彷彿外面世界的一切,都與之無關。   這裡,坐著一個個生面孔,就是我的那個鄰座同學,一起坐了數星期,也交談不過十餘句,那些句子還都是「今天幾號?」「下一節甚麼課?」等等的,沒有其他。   這天英文課,有點無聊,魂遊太虛之際,卻見那位鄰座同學用剪刀把橡皮筋剪碎,不禁暗自想道:「原來是個低能兒。」當整條橡皮筋都碎成粒狀,又見他拿出漿糊塗在那些橡皮筋上,其噁心程度,令我想到一樣東西……   我於是忍不住問他:「你在幹啥?」   他瞟了我一眼,並未即時回答我,只因,下一刻,他已用行動表示:只見他把一顆顆噁心物體並列英文課本前,再把中指扣住姆指,正是金庸大師筆下黃藥師的絕學彈指神通。良久,他嘴角含笑,再以極熟練的手法「啾啾啾」地盡數彈出,又剛巧落在老師的背部。   一點點白中帶啡、啡中帶白的物體黏附在老師襯衣上,隨著他身體的移動,顯出搖搖欲墜的樣子。其滑稽程度,令我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阿明,你在笑甚麼?」老師問我。   「沒甚麼。」   老師不以為意的「哦」了一聲,繼續轉過身去教書,鄰座的同學立即湊過頭來低聲說道:「你要不要試一試?保證你一試難忘!」   抱著好玩的心態,我輕輕點了點頭。   噁心物體移到我的案上,我學著他的模樣,運起彈指神通,瞄準老師的背部,「啾」的一聲,一顆噁心物體劃破長空──   也許是我技術不夠高超,「炮彈」不偏不倚地落在老師的脖子上。   隔了零點二秒左右,老師忽覺後頸有異,一探之下,竟讓他抓到一些黏呼呼的不明物體。不抓還好,這一抓,又給全班看個清楚,本來瀰漫著一片悶氣的課室,瞬間爆笑。   老師又怒又窘地瞪了全班一眼,終於讓他瞥見我和鄰座同學桌上一顆顆蓄勢待發的「炮彈」。他喝道:「你們兩個幾歲啦!還玩『鼻屎』?跟我站到課室後面面壁思過!」   我倆唯有在一片笑聲之中緩緩步至壁報板前。   鄰座同學歪著嘴巴低聲說道:「喂,我叫阿華,你呢?」   我說:「叫我阿明好了。」   一根粉筆擲中了我和阿華之間的地方,在壁報板上劃下一道白痕,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喝罵:「你們兩個,還在聊?」   人與人是很奇怪的,有些人,認識十多年,也不太熟稔;有些人,認識不過數分鐘,卻一拍即合。   這一天,我跟阿華成為了好朋友。   在手提電話和電腦還沒流行的年代,我和阿華交換了家用電話。   不過,我後悔了,只因他得到我家電話號碼後的第一個深夜,就打來吵醒了我們全家:   「阿明阿明,你還沒睡吧?」   「睡了……」   他打了個哈哈道:「別騙我啦,你睡了那現在跟我說話的又是誰呢?」   「……」倘若他在我面前,我發誓,我一定會一手把他捏死。   就在我氣憤得想掛線的時候,電話的另一頭又傳來一陣哭喊:「別掛線……阿明,算我不是了,我打來是有事求你的!」   「有事快說。」   「明天要交的功課我一份也沒做過……你知道的,現在已是夜深,要做的話也已趕不及了……就不知道你可否借我『參考』一下……」說到「參考」二字之時,他的語氣突然加重了。   身為好學生的我,即時就回了一句老師自小教我們的標準答案:「才不,抄功課是不對的行為,功課的意義就是為了讓學生鞏固所學知識……」   他一下子打斷了我的話:「阿明,你是不是忘記了黃老師的『神器』?我量過了:長五十厘米、寬四厘米、厚兩厘米,一旦使出『破空斬』,我的手掌、屁股……」其言之哀,不下於一個行刑前的死囚。   心腸軟是我的優點,也可說是我的缺點,總之那天,我給了我的功課他抄,卻萬萬也想不到,十多年後,同一事件會再次出現……   不久,一次抄功課後他跟我說:「阿明,我常常這樣抄你功課,著實也是不太好意思。」   「你知道就好了!」   「所以,我家買了最新推出的『超級任天堂』,現在誠邀你來玩,以報『功課之恩』!」   「簡單來說,就是想我來陪你玩,對吧?」嘴巴上沒甚麼感覺,心中卻是異常的雀躍,畢竟那個年頭的小孩也沒甚麼娛樂,難得有新玩意,自然歡喜。   翌日放學後,兩個小屁孩現身高尚住宅區。   「這……就是你家……」其實當他說他買了最新推出的「超級任天堂」之時,我已覺他家是比我的富裕,卻萬萬想不到差距是這麼大,是以當刻亦難掩驚愕之色。   甫一推開大門,已覺室內極是寬敞,加上傢俱本已是昂貴貨色並排列得井然有序,令環境立時添了幾分堂皇,就是我這等從來都不拘小節的小伙子,也不禁乖乖地安放鞋子、放輕腳步,生怕破壞了這裡的氣氛。   阿華笑言:「其實你也不用這麼拘謹,把這裡當作你自己的家好了。」   好在當時我們年少,不知互相比較,見同學家境好,亦不會自卑或妒忌。只見眼前閃閃發光的「超級任天堂」,我們就把一切都拋諸腦後。   那一天,那份單純的快樂,我一輩子也難以忘懷。   那陣子,我心中總是認為,能跟阿華當上朋友,是我的幸運。   那天以後,我們幾乎天天放學以後都在阿華家打遊戲機消遣。   儘管在阿華家打遊戲機是很吸引、很好玩,但從來,我都沒在成績方面怠慢片刻,中一以來,我在班上的排名都是首三位。   特別是到了中三,沈重的功課壓力迫使我不能再天天到阿華家。   一天放學後,我留下來溫習功課,阿華又跟著留下,他手上拿著的卻不是甚麼課內書,而是最新一期的《龍虎門》。   看著他這終日遊手好閒的樣子,我不住斥責他:「阿華,快考試了,你還在幹嘛?」   阿華挖著鼻孔說:「怕甚麼?還有十三天。」   我說:「中三要選科的了,你還這樣子,你沒想過要選甚麼科的嗎?」   阿華反問我:「那你想選甚麼?」   我想了想,說:「理科班,畢竟出路還是比較寬闊。」   聽罷,他不加思索道:「那我就選理科班吧。」   聞言,我憶起他自中一以來中英數三科就未曾合格過,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說:「理科班是眾人首選,不是說你想讀就能讀的了。」   他冷冷地瞅了我一眼,把手中的《龍虎門》塞進書包裡就揹著書包獨個兒回家了。目送他的背影遠去,當時我還以為我說錯了甚麼。   學期末的頒獎禮,他首度上台,拿了個甚麼「全年最佳進步生」大獎。   翌年,他跟我同坐於理科班裡。   中四開學第一天,他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得意洋洋地跟我打起勝利手勢。   對此,我只淺淺一笑,那時我還以為他當真發奮讀書了,微微感到安慰。   「麻煩你,這位置是我的。」座位的主人拍拍阿華的肩膀說。   他卻理直氣壯地指著她說:「阿珍,妳坐到我的位子上不就行了嗎?」   中四那年,我們的生活在一片稚笑聲之中,被一段段日後不會記得的片段填滿了。   那段日子,總覺阿華好像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同……   那一年,阿華告訴我,他戀愛了。   阿華相貌本就俊俏,幽默又帶點小聰明,是女生喜歡的類型,再加上正值青春期,會戀愛本不是甚麼稀奇的事,但我聽了,還是不禁愣住了。   身為朋友,縱然我很想祝福他,但不知怎地,我總覺有幾分落寞……   「戀愛歸戀愛,千萬不能荒廢學業,做出越軌之事更是大忌。」我再三叮囑。   之後的日子,課後的課室就只餘下我一個人。   中四升中五的那年暑假,是我唯一一次獨自與書為伍的一年。      八月。大地燒得正紅。   就在我仍為會考備戰之時,一通電話騷擾了我的思緒。   是阿華的女朋友阿珍。   「阿明,我跟阿華明天去海洋公園。」她說。   突然的這一句,教我不大懂得反應,心忖:你們去玩,跟我有甚麼關係?來跟我炫耀嗎?嘴巴卻只笑著說:「那……那很好啊,明天玩得開心一點。」現在想落,仍覺當時的一笑確是有點假。   她又說:「阿華叫我邀請你跟我們同去。」   聽到這裡,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阿華也感覺他這一年重色輕友,想稍微「補償」一下。   但那時不知何解,我卻一口拒絕了:「不,我不想當電燈泡。」   「沒所謂,反正阿華很想你去就是了。」   「不了,會考在即,我想努力一點。」心裡想:既然阿華你那麼想我來,卻為何不自己打給我而是叫你女朋友打給我?   最後,她說不過我,只好由得我了。   我的心,其實是很想去,但為甚麼我要拒絕?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只能說有時候,男人的內心世界可以比女人的更複雜。   中五會考,是我多年來最拚命應付的一次,不只是為了前途,同時也是為了宣洩我內心的煩悶。   寂寞的十七歲,就在無數的功課、考試及筆記之中度過。   這一年,我本來光滑的臉上長了二十三顆青春豆,體重增了十八磅。   旭日東升,金光自窗外瀉在我的書桌上,一點點黑點,像圖表上的座標點,都是我做完術算後遺留下來的橡皮屑。   每一點,都代表著我這一年的奮鬥。   再苦的日子,都會過去,秋冬春三季轉眼略過,又到了一個夏天。   會考放榜。   八月。大地燒得正紅。   同一個藍天之下,有人哭的同時也有人笑。   派成績單給我的,正是當年被我和阿華彈「鼻屎」的老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阿明,你這五年的成長,老師我是看見的,現在的你,不再是當日那個小屁孩。而這一年的努力,我也看得見,這是你應得的。」   「BBCCCD」,合共十九分,算不上是非常好,但絕對比預期的好。   「你會留在原校就讀的吧?」老師問。   我只微微一笑,就轉過身去了。   蟬在叫,人在笑。會考落單的人早就回家抱著馬桶痛哭,留在課室的,都是考得不錯的,在商討待會兒慶祝的地方。   猛然「啪」的一聲,只見一個背影自摔開的門口奔去。   在我面前的一位同學看著餘悸猶存的門扉說:「唉,這傢伙定又是名落孫山,希望他不會做傻事吧。」   課室的角落,放置著阿華的書包,寂寞地閒著。   ──「希望他不會做傻事吧。」   縱然他這一年重色輕友,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這點是絕對錯不了的,若我連我最好的朋友也不關心,我還有資格生存在世上嗎?當刻,我就決定了──   「阿明,我們去卡啦OK開派對慶祝,你來嗎?」   ──我左肩揹起自己的書包,右手挽著阿華的書包,推開擋在我身前的人奪門而出,「阿華!阿華!」   在手提電話還沒普及的年代,我唯有拎著兩個大書包在大熱天時跑來跑去。   我先是到了阿華的家。「伯母,請問阿華回家了嗎?」我氣喘吁吁地問。   她瞥見我背上的兩個書包,說道:「沒有,怎麼阿華的書包在你那兒?是發生了甚麼事嗎?」   我生怕她喋喋不休耽誤我的時間,又怕她發瘋,便道:「沒甚麼,請妳替我把這書包放回阿華的房間。」說罷,我把阿華的書包塞進她的懷中,不待她多問,轉身就跑掉了。   既然不在家,他又會在哪兒呢?   「阿華阿華……拜託你就不要讓人擔心好嗎?」我暗自說道。   我在我們平常光顧的茶餐廳轟轟烈烈的繞了個圈,沒光顧就離開。接著又找遍了附近的快餐店、網吧、漫畫店、球場甚至是公廁,依然沒有他的蹤影。   如此東奔西走的跑了一整天,直至夕陽西下,大汗淋漓且飢腸轆轆的我方才在眾目睽睽之下仰天咆哮:「楊海華(阿華),任得你去死,我也不管你了!」   果然舒服多了。   不知不覺,在歸家的路上,夜幕經已低垂。   在我家樓下的公園,卻見一人醉醺醺爛倒在滑梯上。   身穿跟我身上相同的校服,此人乃阿華也!   更怪哉的事,是阿華滿臉通紅,雙目半垂,實屬醉酒的樣子,但他手中拿著的,卻不是甚麼啤酒,而是一罐可樂!圍在他身邊的,也只是數個空的可樂罐和數罐未開的可樂!   我急上前問道:「阿華你在幹甚麼?」   「啊?是你啊阿明……」他睜開一隻眼睛瞟了我一眼,道:「我本想買啤酒,借酒消愁,豈料,便利店的姐姐說我沒夠十八歲不肯賣給我,我便買了旁邊的可樂……罷了罷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是麼?」   「我不是跟你說這!」反正我跑了一整天也有點渴,便坐到他身旁拿起一罐可樂,道:「不過,你喝可樂也能喝醉,也廷厲害的……」   阿華閉上雙眼,醉醺醺地問我:「阿明,我們是好朋友,對吧?」   「當然!」   他一手拉著我的手肘,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說:「那請你不要離開我……」   我大驚,急忙推開他,道:「你……幹啥!你不是有阿珍了嗎?還玩同性戀?」   他哭著臉說:「阿珍不要我了……」   原來是失戀了。   我不知怎樣答話,只拉起拉環,「骨都骨都」把可樂灌進喉裡。   「嘩!」我一下子嗆住了,「這真是可樂來的嗎?」可樂進喉,只感舌頭一陣苦澀,其味道猶似啤酒!   阿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成績單,「你說,我這還能見人嗎?」   接過阿華的成績單,只見是一A兩E,接著就是一直排的機關槍(F),「砰砰砰」地指著祖宗亂射一通……最後分數是七分。   我本想說:「若果你當初願意拿戀愛的時間讀書的話,就不會考這分數了。」但考慮到阿華的感受,便硬生生的把這話吞回去。   他繼續說:「阿珍拿了一A一E四個D,剛好十四分,足夠原校升讀中六……」   這時候的他是需要一個聆聽者而非批評者。於是我耳朵聽著他的話,嘴巴不斷喝下疑似啤酒的可樂。   這時候,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跟低聲耳語,我亦不再反抗,其他人路過,已認定我倆是同性戀的事實……   「……阿明,我真羨慕你。你這分數,有甚麼打算?」   我看著他,笑了笑,道:「我不打算原校升讀,我想出社會找工作。」   他愣了片刻,然後笑道:「別開玩笑了,你辛辛苦苦考了這分數,然後跟我說你出社會找工作?」   「我是認真的,因為在我之下還有四個弟妹,單靠父母打工賺來的錢根本不足夠,所以我便想出來工作,幫補家計。」這話倒說得一點也沒錯,但這以外,當然還有阿華這麼一個私人的理由……當然,家人知道了才不會管那麼多,反正定會贊成就是了。   「嘻嘻……」   哼!這種自小生長富豪之家的人又怎會明白我這種窮等人家的人的感受!   「朋友,你可以選擇,但我不能選擇……」他的眼簾竟滾出了淚水,「我支持你!」   「朋友」這一詞,果勝千言萬語!   「沒錯,朋友!情人算得了甚麼!朋友才是王道!」阿華伸出了拳頭。   我也伸出了拳頭,「朋友,往後的日子,我們繼續一起闖下去!」   誰說只有一男一女才可以浪漫?有時候,男人之間,也可以很浪漫,是一種稱之為「熱血」的浪漫。那一夜,明滅不定的街燈之下,我們碰拳,一生難忘。      一九九四年。   藍天。萬里無雲。   香港警察學堂。   香港警察學堂隸屬於香港警務處人事及訓練處,為警務處的主要訓練培育機構,負責絕大部份有關訓練及進修的事宜,以警察學院及大學混合的模式運作,是香港紀律部隊中唯一授予專上教育的學院。當學員完成所有訓練後,便會舉行結業會操,成為具有執法權力的警務人員,投效香港社會,執行警察職務。但在這之前,學員將需接受為期二十二週(現為二十七週)的留宿訓練,當中包括警政心理學、警政社會學等香港專上教育水平的學科內容,及犯罪心理學、壓力管理、衝突管理、社區警政、警政與操守、警察與傳媒和心理學理論及運用等課程等等,以深化其職業訓練的實務知識和技巧。學習警員同時亦須考取急救、拯溺及槍械操作等專業資格。   天上的太陽很熱,卻也比不上地上的男兒血熱。   「Left!Left!Left!Right!Left!……Left!Left!Left!Right!Left!……」   在教官的虎視下,在場所有男人都顯出了自己出颯爽的一面,一舉手、一抬足、一打數,無不聲勢凌人。不計其數的汗水沾濕了我的衣物,卻依然撲熄不了衣物下那燒得比過去十八年都要旺盛的火焰!   「PC23915!你跟我出來!」教官猛然吆喝。   所謂PC23915,不就是阿華的警員編號麼?被教官一喝,阿華施施然的從步操隊伍中拖著腳步走到教官面前。   教官當頭就罵:「PC23915!你給我解釋一下你剛才究竟是在幹甚麼,逛街嗎?」   面對教官的大罵,任誰都會嚇個半死,阿華卻竟面無懼色地道:「累嘛。」   「累?試問這裡的學員之中,有誰不累?但除了你之外,他們哪個有怨言!你是不是有殘疾?你是不是有長期病患?不是!這樣的話,是你的問題!」   阿華嘀咕:「剛才那些所謂的早餐,就只有一碗有飯的水及一袋過期麵包,吃了又怎會有氣力?」   聞言,教官怒氣更盛,「你以為這二十二個星期是給你度假?你進來就是要訓練你!為甚麼我們香港警察學堂被視為世上最優秀的警察學校之一,就是因為我們擁有嚴格的訓練,若果你連這也受不了,你沒資格成為我們香港皇家警察的一份子!」見阿華沒作聲,他續道:「你,立即給我圍著操場跑十個圈;其他人去吃午飯,準時二時正到課室上課。」   我們:「Yes sir!」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午飯吃了一大半,阿華這才汗流浹背的現身飯堂。   他拿過飯,坐在我身旁,我問:「十個圈,辛苦嗎?」   他笑著說:「小意思!」   我心想:你騙人,你明明就累得路也走不好。   見我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皺眉道:「怎麼了?」   我嘆了口氣,「沒甚麼,只是才進來第二天,你就得罪了教官,未來二十二個星期,只怕你會更難捱。」   「怕甚麼?只要我捱過這二十二個星期,做了警察,再升幾級,職位比他更高,那時候……嘻嘻……」   「就只怕你嬌生慣養,受不了苦頭……」   豈料,這話當真靈驗了。   過不了第二個星期,阿華就憤然離開了。   那天,窗外是個晴天,窗內是個陰天。   班內大半學員──包括我──都受不了瞌睡蟲的催眠而相繼伏案小睡,直至教官大喝一聲,方能驚醒:   「PC23915,你立即給我站起來!」   阿華依言站起,揉著睡眼道:「又不是只有我一個睡,你不叫其他人?」   其實,那麼多人睡覺但教官卻只叫他一個的原因,我想,大家都很清楚。   教官道:「我只看見你一人睡覺。」   明明只是一句「Sorry sir」及數下掌上壓或圍繞操場跑數個圈就能結束的事,這一下,阿華又很成功地把它弄糟了……   「阿sir,我想請問,你是弱視的嗎?」阿華笑道,而在一旁的我,除了搖頭嘆息,別無他法。「如果你不是弱視的話,又怎會看不到我身旁的人在睡覺?但倘若你是弱視的話,我很好奇你當初又怎能通過視力測試。」   「試」字剛落,教官上前一把揪起阿華的衣袖以極為嘹亮的聲音喝罵:「你是不是跟我耍花樣!我一定奉陪到底!」   阿華閉眼大喝:「身為一名警務人員,需要有面對任何情況都處變不驚及控制情緒的能力,又,警察是無權在對方拒捕或具攻擊性的情況以外對人使用威嚇性語言及暴力的,sir!」   那教官怒極反笑,鬆開了抓住阿華的手,「身為一名警務人員,對紀律的要求尤其重要,我們香港皇家警察不需要一個沒有紀律的警察。」下一秒,他青筋暴現,儼如怒虎咆哮:「你立即給我滾!你不要在這裡浪費納稅人用以培訓你們的金錢!」   阿華二話不說,把身上那件香港警察的白T衫脫下,用力擲在地上,「現在不是你革退我,是我自己要走!」說罷,阿華向著教官立正,行了一個最正宗的禮,「砰」的一聲跺腳說:「Goodbye sir!」   走過我位置的時候,他只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望我一眼,也沒說一句話。   他就離開了。   教官拾起阿華的白T衫,怒聲說道:「現在有誰想走,可以跟他一起走!要知道香港皇家警察上下二萬七千多人,可說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要走,我們才不會多作挽留,以免影響警隊聲譽!」   我的感性令我很想追出去,但理性叫我不可以,就在感性與理性互相掙扎之時,我的屁股已擅自替我作出了決定──   「PC23914,你幹嘛站起來?你也想走嗎?」教官問。   我立時坐下,忙說:「No sir!Sorry sir!」   擾攘多時,課室總算回歸平靜。只是,我身旁的座位,從此就空了……   離開課室的時候,正值阿華揹著行李「簽紙」離開。   「阿華。」我走到他身前,輕聲說:「你確定你真的要離開?」   他嘆了口氣,說:「對。」   「那你出去以後,有甚麼打算?」   「不知道。」他苦笑,「警察這工作,不適合我。」隔半晌,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阿明,你是乖孩子來的。」   我們相視而笑,只是那是苦笑,再輕輕擁抱,「好走。」「有空喝茶。」然後,就此別過。   他的背影,就此,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有時候,我會想,倘若當天他沒有離開,我們之後的命運,會有不同嗎?   總而言之,那天以後的好幾年,我再也不曾見過這個人。   阿華離開後,學堂裡的生活,變得異常平淡。每一天,都過著同一樣的生活。      二十二個星期,轉眼即逝。   結業禮當天,仍然站在操場上的,就只有進來時候的八成。   「閣下孫志明於一九九五年二月二日宣誓就職,以警務人員身份,願依法竭誠效忠英女皇陛下伊麗莎白二世,其儲君及繼任人,並願遵守香港法律,維護法綱,執行法紀,勵行職守,秉公行事,不枉不徇,並絕對服從上級一切合法命令。」   一百多個人齊聲宣誓,其聲線嘹亮,震人心弦。在香港警察學堂,我聽到了自己本著真心的誓詞,是向未來的咆哮!   然後,它就跟我的青春一塊兒,消散於藍天白雲之中──   歲月不饒人,時間由一九九五年躍至二零零二年。   所謂「七年之癢」,七年,剛好可考驗一對情侶的感情。   這一年,我收到了阿華的喜帖。   而新娘,正正就是阿華當年的女朋友阿珍。   老實說,收到喜帖的一刻,我是有點驚訝的,但之後還是笑著想道:「他始終還是把阿珍追回來。」   婚禮當天,除了雙方家屬,在場的大都是中學的同學。闊別七年,再次一聚,少不免就是想當年和談近況。   「阿明,當年你跟阿華去了考警察,現在怎麼了?」一個舊同學問我。   「挺好啊……」話沒說完,他又問:「甚麼職級?」   「警長啊……」此言一出,眾人譁然:「想不到當年的阿明現在竟做了警長……」又有人問薪酬等等的……   一人忽而問:「那阿華呢?」   聞言,我臉上微笑,心裡卻掙扎著:「應該告訴他們阿華離開學堂沒做警察嗎?」   掙扎多時,身後響起一聲:「當然也混得不錯,否則有甚麼面目跟阿珍結婚?只是沒阿明的升得快。」不是阿華還有誰?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問:「是不是?」   「新郎哥!……」眾人喝道。   我凝望著我肩上的那隻手,心想:為甚麼你要說謊?單純地為面子嗎?   過不多時,阿珍也出場了。   「新娘子好漂亮!」身旁的人立起拍手叫道。   阿華哈哈大笑:「當然,不漂亮怎麼配當我妻子!」   就跟小時候一樣,這個狂妄又輕挑的樣子,一直都沒有變。   多虧阿華的天生幽默,這天的婚禮,有很多笑點。亦因如此,這天的婚禮,在一片嘻笑聲之中結束。   臨散席前,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明晚有空嗎?一起吃飯。」   酒吧。   人是會長大的,當年在麥當勞嘻嘻哈哈,長大後,人物相同,地點卻轉移至酒吧。   舉起啤酒瓶,我問阿華:「怎麼了,今天才結婚第二天,不用回去陪老婆麼?」   他說:「你變了。」   「甚麼?」   「你變了。」阿華說:「小時候,不論是甚麼事,你都一定會跟我說的,而不會把它藏在心裡,不敢說。」   我憶起了昨晚他的那句:「當然也混得不錯」,然後,腦中又浮現了他那天在警察學堂的背影……我說:「有時候有些事,沒有提起的必要。」   阿華搖了搖手中的啤酒瓶,嘆了口氣道:「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當時我沒放棄,捱過了那二十二個星期,現在究竟會是甚麼光景。」   「可能會是督察,又可能仍然是普通警員,亦有可能被革退了也說不定。天曉得!」   他輕輕搖頭一笑,「孫志明啊孫志明,你說話可以不要那麼沒意義好嗎?」   我又笑道:「楊海華啊楊海華,我說的都只是事實啊……對了,那時你不是說阿珍不要你的嗎?怎現在麼又跟你結婚了?」   然後,他就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甚麼緣份云云、愛情長跑云云,明明可以幾句說話說完:「阿華在離開學堂後不久,一天,他到酒樓吃飯,剛巧碰到在那裡做經理的阿珍,便談天敍舊起來。那天以後,阿華就常常到那家酒樓吃飯。不久,他倆舊情復熾,最後結婚。完。」但在阿華的口中,卻說了一整個小時。   說完,他問我:「明,那你結婚了沒?」   「沒。」   「那有沒有女朋友?」   我想起「那個人」,說:「可以說有。」   「為甚麼是『可以說有』?」   「我倆亦曾經熱戀,只是熱戀過後,現在亦是過於冷淡……」我屁股挪前,頭仰天,「想起來,我倆亦有很久沒見面了,沒有明說分手,但……我想亦不遠矣。」   「哈哈!」阿華說:「男子漢,婆婆媽媽的!還喜歡她的,就咬住她別放;不喜歡的,就不要她──多麼簡單的道理!」   我苦笑道:「這個世界沒你想的簡單。」   他大笑道:「亦沒你想的複雜!算了,這些事算得了甚麼?不提也罷!」   我們相視而笑,似乎想到同一樣東西:「對,情人算得了甚麼?朋友才是王道!」   「乾!」   「咦?」我不經意的瞥見阿華的手腕,「勞力士?」   他撫摸著錶面,打了個哈哈:「是不是很漂亮?送給你吧。」說罷就真的脫下來掛在我的手上。   「怎麼可以……那麼貴……」我把它放在桌上。   「小意思!比起我們的友情,算得了甚麼!」這種豪邁的感覺,亦是自小時候已有,但卻總覺得有點不妥……   然後,我再細心打量一下他,只見不論是衣服、褲子還是鞋,都看似普通,但其實都是名牌子。   我不禁問他:「你是幹哪一行的?」   「怎麼忽然這樣問?」阿華道:「是棚架工人。」   「難怪你皮膚都黝黑了……」但我心裡卻想:棚架工人有賺那麼多錢嗎?   再聊個片刻,我們都走了。   而此時,亦已是凌晨三時。   醉醺醺的,走到我家樓下,已醒了幾分。這一下,教我猛然想起:「那勞力士呢?」   我急奔回酒吧,幸而,那勞力士手錶被一個好心的酒保保管著,一看見我,即把它「還」給我。   我隨便給了他一些打賞,就走了。   甫出門口,忽聞後巷傳來數聲毆打聲。   我本是警察,對這類聲音向來敏感,一聽見立時衝至後巷察看。只見數個黑衣大漢把一個男人逼至巷末,唯燈光昏暗,看不清容貌。   一個黑衣大漢把一把疑似剪刀的物體湊近那男人的臉龐道:「楊海華,你一拖再拖,我就要你知道欠我們『義菁幫』錢的下場有多慘烈!」   聞言,我大驚,身為警察,我當然知道「義菁幫」的人出手狠辣,有好幾次,就是我的下屬也被他們打傷了……但阿華怎會跟那幫惡人惹上的?若非雙手及時捂住嘴巴,也許我早已叫出聲來。   對方只有數人,而且除了那剪刀以外也沒甚麼武器,而我身旁恰巧有塊鋼板,我應該出手嗎?……   ──「警察身位執法人員,應該絕對有知法守法的警覺性,一經發現犯罪,通常會重判。」   「兄弟!把他的手指逐隻剪下!」   我咬緊牙關,把視線離開那鋼板,拿出了手提電話:「喂,基哥……」基哥是我在警察學堂認識的朋友,亦是這一區的警長。   掛線之時,巷內傳來「咔擦」一聲冰冷刺耳的聲音,敲動了我的心,直教我全身發毛。   「唔!……唔!……」有云「十指痛歸心」,被剪掉一隻手指,應該相當的痛。是我沒用嗎?聽著阿華的叫聲,我只有乾流著眼淚的份兒。   「很痛嗎?」那人渣說,「你應該感激我,只剪掉你的左手尾指……但之後,就很難說了……」   看著那隻勞力士手錶,驚覺原來只過了兩分鐘,時間卻像凝固了……   「孫sir。」是基哥及他的幾個下屬。   我拭乾眼淚,道:「基哥,你終於來了。」   「警察!你們別動!」警匪片中最沒用的一句,嚇走了那幫人。   一行人走進巷子裡,燈光下的阿華靠著牆壁坐著,痛得淚流滿面,他看見我,亦只苦苦一笑,「朋友……」   我板起臉道:「誰跟你是朋友!」見他臉上微微一愣,隔半晌,我才說:「我們是兄弟!」   他轉愣為笑,抓住我的手抖了抖,「兄弟!」   兩個大男人,這一幕似曾相識……   「來忘掉錯對 來懷念過去 曾共渡患難日子總有樂趣 不相信會絕望 不感覺到躊躇 在美夢裡競爭 每日拼命進取 奔波的風雨裡 不羈的醒與醉 所有故事像已發生飄泊歲月裡 風吹過已靜下 將心意再還誰 讓眼淚已帶走夜憔悴」   這年代的男人,大都經歷過這種……《友情歲月》!   基哥拿出對講機,「Calling總台,有人受傷,需要叫救護車……」   我拾起地上的斷指,問阿華:「痛嗎?」   阿華冒著冷汗笑著說:「分娩之上,宮刑之下。」   「傻子,你又不是女人,說甚麼分娩?」我問:「怎麼你會跟那些人搭上的?」   「我欠他們錢。」   我沒問「為甚麼」,而是問:「欠多少?」因為,我相信他。   他想了一會兒,口中吐出兩個字:「二萬。」   那一刻,我相信了。   我拿出他給我的那隻勞力士,塞入他沒受傷的右手裡,道:「這裡一隻勞力士,縱然不是全數,但賣了的話應該也有一萬多。」   看著手上那隻「三手」手錶,阿華搖頭一笑,「阿明,真有你的……」      夜空,星閃閃。   回到家,天將破曉。   疲憊不堪的我把衣服紛紛脫下便倒臥床上。   床側小几貼著一張紙:「孫志明:在下雙親不允小女與之交往,理由乃小女雙親不喜警察一職,小女亦不便反抗……你我緣份至此,有緣再聚。告辭。」   終於。   她終於走了。   傷心嗎?似乎不,只因我早已料到。   「小女雙親不喜警察一職」?嘻,藉口。數年以後,我在街上看到她大著肚子牽著一個男人,上前噓寒問暖,一問之下,他丈夫的職業,正正就是警察。   我一手撕下紙條,隨手便把它扔出窗外。翻過身,就抱頭大睡。   一覺醒來,驚覺枕頭都濕透了。   不傷心嗎?騙人的。   我仍愛著她。   躲在被窩裡的我,壓根兒也不想見人。   還好這天是假期,可以整天窩在家裡不用見人。   如此一直躲在被窩裡,直至下午,只吃了個泡麵,又臥在沙發上翻看舊影碟……   垂暮之時,單位內就只有電視螢幕發出的燈光。   毫無生氣。   只可惜家中沒有啤酒,又不想離開家門,想醉也醉不了……   電視旁邊的電話響了。   我抓起電話,「喂,誰?」   「阿明,是我。」是阿華,「你吃飯了沒?」   「沒。」為了避免被阿華發現我的消沈,我儘量只以單字回話。   而阿華,亦似乎沒發現異端,道:「阿明,我的手指已駁好了,亦已痊癒,為了報答你,我決定請你去玩。」   「不,我很累,不想動。」   他卻說:「別這樣,我的車已到你家樓下了。」   我撥開窗簾往下一看,果見阿華靠在一輛藍色平治汽車旁,我皺眉想道:「他當棚架工人,哪來那麼多錢買平治汽車?」   「你要我上來接你嗎?」他問。   「不,」我抓了抓參差不齊的下巴,道:「給我十分鐘,十分鐘後我就下來了。」話音剛落,便把電話掛掉,然後在十分鐘內剃鬚、洗澡、吹乾頭髮……   十分鐘後,容光煥發的我出現藍色平治汽車之前,只是色鮮艷的衣服仍掩蓋不了裡面那頹喪的氣質。   「阿華。」   他輕輕的一拳碰在我的胸口上,道:「怎麼了,女人,出門還要十分鐘準備?」   我苦笑,迴避他的眼神,走進車裡。   我輕嘆一聲:「好漂亮的車,你一個棚架工人,怎會買到一輛平治汽車?」   他瞟了我一眼,道:「你啊,待會兒可別亂說我是棚架工人甚麼的。」   我冷冷看了他上下一眼,又是一身名牌,而手腕上,仍是那隻勞力士手錶。然而,當時我對此只是不以為意,只因我知道他的父母有錢。   「待會兒我們去哪兒?」   「船上派對。」   我哼了一聲:「又裝有錢……」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是他抽獎中的……   阿華冷不防子說:「待會兒,記得收起你這副頹廢的樣子。」   原來他早已發現……我說:「我失戀了。」   他輕笑道:「情人算得了甚麼?」   我接著說:「兄弟才是王道。」   我倆不約而同的搖頭笑笑,雙拳碰在一起,「好兄弟。」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海,泊著白色的郵輪。   在宴會廳內,柔和的燈光下,說多人不算,卻也不少人,中間圍著各國美食美酒。自小貧窮的我碰了碰阿華的手肘,問:「這些食物全都任吃?」   他正經八般的說:「給了錢就任吃。」   有一剎那,我真的驚了,但我實在太熟悉阿華了,越是認真說的話,就越是說笑。我攤開手掌說:「我沒帶錢,你請。」   阿華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吃吧,包括在入場費的,鄉巴佬。」   只陪我吃了數碟,阿華那擅交朋友的傢伙便去了跟其他陌生人打交道了。   「記住,你已結婚的了。」我再三叮嚀。   「知道啦!」   我自問不是外交高手,便獨個兒拿著酒杯走到場邊喝悶酒。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裡嗎?」抬頭一看,只見是一個年輕女子,一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指著我旁邊的坐位問道。她的外表不算是美,只是普通,但渾身散發著一種「鄰家女孩」的清純氣質,加上她對陌生人說話戰戰兢兢的語氣,便知她也不是那種外交高手。   環視周遭,果然除了我身旁的位置外,其他的位置都被「熱鬧」渲染。   我托著腮子說道:「隨便。」   也不知那天我是吃了豹子膽還是失戀失上腦,我竟臉不紅耳不赤地跟一個陌生女子說話:「妳也是一個人?」   她說:「我朋友在那邊。」   我道:「我也是。」   她說:「我朋友拉我來的,但其實我也不太想來。」   我道:「我也是。」   她說:「從小我也沒怎麼來過這種派對。」   我道:「我也是。」   她說:「其實我朋友沒甚麼必要叫我來的,因為她是個容易交朋友的人。」   我道:「我也是。」   她說:「來到這種熱鬧的地方,反而教我不自在。」   我道:「我也是。」   她問:「為甚麼你只是不斷說『我也是』?」   我答:「因為妳把我心中想說的都說了,除了『我也是』,我實在想不到還能說甚麼。」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見她笑,竟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她說:「你很有趣啊,你是幹哪一行的?」   我搖著酒杯,「警察,妳呢?」   她說:「護士。」   我的腦中想像著她穿著護士制服的樣子……   嘿,男人。   忽而,一個聆聲打斷了我的幻想:「明明我已晝夜無間踏盡面前路  夢想中的彼岸為何還未到~」是上演不久的電影《無間道》的主題曲。   「喂,對,今晚會遲些回來,好,好,明白。你們也早些睡吧,晚安。」她掛線後跟我道:「是家人打來的。」   這年頭,這麼孝順的年輕人實屬稀有動物。   我道:「是《無間道》。」   她點了點頭,「對。我覺得劉德華和梁朝偉真的很有型!」   我輕輕一笑,模仿起梁朝偉的語氣:「對不起,我是警察。」   她也識趣地說:「誰知道?」   那一晚多虧有她,我不再沈悶,亦忘記了失戀的傷痛。   所謂派對到了尾聲,她的朋友來拉她走,臨走前,我冒著被她朋友笑的風險問她:「妳可以告訴我妳的電話號碼嗎?」   過不多時,阿華亦來了,他笑道:「那女孩挺清純啊……朋友,你有福了。」   結果,那女孩後來就成為了我的妻子,命運就是這麼的有趣!   我們結婚當晚,阿華就說:「你們就應該感激我,如果不是我硬拉阿明你來,你們就不會遇上啦,更不會結婚啦!」   那一晚,我一生難忘。      二零零三年三月二十五日,香港淘大花園出現大規模的沙士爆發事件。      二零零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政府宣布全港學校停課九天。      二零零三年四月二日,世衛發出全球旅遊警告,呼籲旅客避免到香港及廣東省。      就在這段人心惶惶的日子,阿華忽而打了一通電話來:「阿明,你可以借一點錢給我嗎?」   借錢?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切的可能性。抱著關心的心態,我問:「為甚麼?」   他頓了一頓,小聲說道:「阿珍她染病了。」   「甚麼?」我大吃一驚,急道:「她沒甚麼事嗎?她在哪一間醫院,我來看看她吧。」   他慌忙說道:「她沒甚麼事,只是需要一點點醫療費。」   義不容辭,我立即換著衣服問:「需要多少?你在哪兒?我立刻趕來!」   「不用不用!我已到了你家樓下了。就……幾千塊吧……」   「好!」   到了樓下,只見他戴著口罩神色慌張地站著,當時我還道他是為妻子的病而急,便把一袋錢交到他的手上,道:「這裡數千元,收下了就快去看你妻子吧。」   他也不客氣地收了那袋錢,轉身跑了數步,又回首道:「對不起。」   我說:「客氣甚麼?做兄弟的,一定會幫你!」   當時,他只是苦笑,抱著錢走了……      二零零三年五月二十三日,世衛撤銷對本港及廣東省的旅遊警告。      二零零三年六月二日,最後一名懷疑感染沙士病人入院。      二零零三年六月二十三日,世衛於下午三時正式剔除本港疫區之名。      二零零三年八月二日,再無沙士病人深切治療。      沙士之後不久,我約阿華到酒吧聊天。   一看見我,阿華就故作鎮定的說道:「阿明,其實……」   他想說甚麼,我還會不知道?我莞爾道:「阿華,十多年朋友,你以為我約你出來就是叫你還錢嗎?」   聽了,他雙肩一鬆,捂著苦笑的臉道:「不好意思……」   「別這樣說,」我抓住他的肩膀說:「你老婆還好嗎?」   「還好。」   聊了大半晚,卻見他仍是愁眉苦臉的樣子,初時還道是阿珍有甚麼事,便問:「你幹嘛不開心。」   他抬起頭望著我,隔了數秒,忽道:「阿明,我可以跟你借錢嗎?」   我眉頭一揚,問:「阿珍還沒病好嗎?」   他說:「好了……只是我之前跟人借了錢,限期將至,卻沒錢還。」   「又是那幫人嗎?」我想起了上次剪掉阿華手指的那些人。   他面有難色的微微點了點頭。   聞言,我嘆了口氣,祭起指骨在桌上敲了數下,「多少?」   半晌,他說:「連本帶利,一萬二千。」   「沒問題,待會兒我借給你。」我再三確認:「沒有尾數了吧?」   他堅定地說:「沒有。」   「很好。」我指著他身上那件新買的名牌衣服,說道:「其實你少買一些名牌,不就可以省掉很多錢了嗎?」   他卻只說:「沒有下次。」   那一晚,我把一萬二千港元存到了他的銀行戶口。   沙士之後的第一個平安夜,我跟妻子到阿珍的那家酒樓吃飯。   「阿珍,你的病完全好了嗎?」我問。   她的反應卻大出我的意料:「病?甚麼病,我都不知多健康!」   我愕然:「妳不是之前得了沙士的嗎?」   她頓了頓,說:「是不是阿華告訴你的。」   其語氣並非疑問句,而是陳述句。我點了點頭。   「作為你的舊同學,我勸你一句:不要相信他。」她嘆了口氣說:「他欠了人家很多錢,現在就是不斷的找藉口向人家借錢。」   我不禁皺起眉頭,問道:「為甚麼他會欠人家那麼多錢的?賭錢嗎?」   「不是,他是喜歡買名牌,明明自己不是賺那麼多錢的,卻花那麼多錢,不欠人家錢才怪!」   那時候我就是常常在想:棚架工人有賺那麼多錢的嗎?結果原來是真的。我就說道:「賣掉了不就行了嗎?」   「是啊,他是賣了,只是還了這期後又買過,然後又借,就似上了癮般,愈陷愈深……想勸也勸不了。」   他欺騙了我,你問我生氣嗎?不是,我們已是成年人了,當然不會幼稚到跟他說道理。就正如警察抓賊的時候喊:「站住,別走!」難道那賊子就會乖乖地站住?   只是,我很痛心,痛心他欺騙了我,更痛心他現在弄得如斯田地。   「不過啊,我當你是朋友才跟你說,你千萬不要讓阿華知道我告訴了你。」   數月又過,夜間,阿華忽然來電:「阿明,求你救我,你現在可以來借三萬給我嗎?」   我氣道:「我哪來這麼多錢?」   他道:「阿明,你是不是忘了那幫人出手多狠毒,上次剪我一隻手指,這次可能會斬掉我一隻手,甚至……會切我子孫根!」當然,我知道這只是誇張,然而,其言之哀,讓我的心腸剎那間軟下來了。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一把惡漢的聲音:「你拿錢來,我便放人,若你敢報警,你朋友就先死了一半。」   掛了線,不敢有絲毫怠慢,收拾好東西就準備出門。   「你又去幫那個人?」我妻子問。   「是的。」   「他騙你,你不是不知道的。」   「是的。」   「那你又去幫他?」   「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管。」   「我不明白。」   我拋下《鐵拳浪子》矢吹丈的名言:「男人的世界,請妳這女人不要再隨意踐踏了。」說罷,我就出門了。   拿著錢來到上次那條後巷,果見又是那數個人圍著躺在地上的阿華,他的意識還在,卻似乎已被打至站立不起。   我忙上前,遂扶起阿華,卻被一人擋在我和阿華之間,道:「先放下錢。」   我把錢放下了,那人點了點,對數,跟他的同黨走了,只落下我跟阿華二人。   「謝謝你。」阿華道:「最後一次了……」   「你不要說話。」我扶起他,嘆了口氣,「我真希望我還能相信你。」   「……」   「你要知道,無論發生了甚麼事,身為你最好的朋友,我永遠會支持你的,但是,請你讓我相信你。」   一顆眼淚自阿華的眼眶滑落,在黑夜之中,儼如穹蒼的星星般,閃閃發光。   「能站起來嗎?」我問。   他搖頭。   我又問:「痛嗎?」   他點頭。   他的雙眸如鏡,透過它們,我彷彿看到自己略帶頹喪的眼睛。我道:「你的腰都被打斷了,還能當棚架工人麼?」   他意識含糊地聳聳肩,大概已痛昏了。   我閉上眼睛守在阿華身旁,默默地等待著救護車的來臨……   數星期後,我跟妻子又一次到阿珍的那家酒樓吃飯,阿珍告訴我,阿華因腰痛的問題辭退了棚架工一職,轉到了勞動性較低但薪酬亦較低的電訊公司當員工。薪酬低了,但債務未清,消費習慣依然,財政自然入不敷支,兩夫妻只好把現有物業賣了,申請住公屋。   妻子跟我說:「你的朋友。」   我冷冷瞟了她一眼,便不再理她。   阿珍遞了一些錢給我,說道:「這裡七萬,是阿華欠你的數目。不能還利息給你真不好意思……但請你收了這點錢,就不要再縱容阿華了。」   「縱容」?難道一直以來,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幫」,而是「縱容」?那一刻,我還真的有點受傷的感覺。   那天以後,有很久一段時間,阿華也沒再找我了。   那段日子,我經常反覆問自己:「難道,我們的友情就只值七萬?」   一年後。   我的妻子誕下第一胎,是個男嬰。   繼同事基哥後,阿華就是第二個來拜訪我的人。   一年不見,忽然前來拜訪,就知道絕不會只是看我的兒子……   果然,客套的說話說完,阿華就道:「阿明,有些事兒,我想跟你談談。」接著,又往我旁邊的妻子瞥了一眼,我隨即會意,掏了幾個零錢給妻子,說:「老婆,麻煩你可不可以到樓下走一趟,給我們買兩罐啤酒?」   妻子接過零錢,湊到我耳邊恨恨地道:「你休想動我們兒子一元奶粉錢!」說完抱著兒子離開了家門。   看著妻兒離開了視線範圍,我背對著阿華說:「有事快說。」   「阿明,自從去年我的腰背被打斷以後,我就不能再當棚架工人,而轉到薪酬較低的工作,這麼一來,就自然入不敷支……所以……我想問你借點錢。」   我回首說:「你老婆替你還錢你知道麼?」   「這個……我知道。」   「你老婆很傷心你知道麼?」   「這個……我知道。」   「你老婆叫我不要再借錢給你你知道麼?」   「這個……我不知道。」   我正對著他,正色道:「楊海華,你可不可以成熟一點,你也知道我妻子剛生了兒子,樣樣都要錢,我又如何有錢借給你?」   他雙膝著地,說:「阿明,我求求你,就借給我吧。你也不想明天看新聞見我被那幫人劈成數塊的吧?十多年朋友,就幫我這麼一次吧。」   「男兒膝下有黃金」,當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尊嚴也可以捨棄,還有甚麼做不出?   我閉上雙眼,捏緊雙拳,在汗水交雜之下,我的齒縫間不爭氣地滑出兩個字:「多少?」   聞言,阿華即說:「六千。」   「我要實際數字。」   「八千……」   「實際。」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一萬二千!」   我道:「好,今晚我就提一萬二千給你,以後別再找我了。」   一滴眼淚自阿華的眼眶滑落,「阿明……謝謝你……對不起……」那滴眼淚,是良知?還是愧疚?又還是……尊嚴?   「阿華,」我坐在沙發上單手捂著臉說:「以後,別再,找我了……」其聲之弱,就是我自己聽了,也覺毫無說服力。   當我把手掌滑下臉龐之時,阿華經已隨風離去,只有我倆的對話仍瀰漫室內,不散。   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刃般在我心裡輕輕地割下一道小痕。   良久,我的妻子攜著兩罐啤酒回來。   「那個人呢?」她走到形同虛脫的我身前問。   「走了。」   「借了多少?」   「一萬二千。」   她嘆了口氣,正要把啤酒放進冰箱,我喝道:「給我!」   聞言,她也真的坐在我旁邊,一罐給我,一罐自己,默默地守在我身旁。   啤酒灌進喉,好苦澀。   ──「嘩!」我一下子嗆住了,「這真是可樂來的嗎?」可樂進喉,只感舌頭一陣苦澀,其味道猶似啤酒!   ──「……阿明,我真羨慕你。你這分數,有甚麼打算?」   ──「我不打算原校升讀,我想出社會找工作。」   ──「別開玩笑了,你辛辛苦苦考了這分數,然後跟我說你出社會找工作?」   ──「我是認真的,因為在我之下還有四個弟妹,單靠父母打工賺來的錢根本不足夠,所以我便想出來工作,幫補家計。」   妻子說我是一條「軟皮蛇」,我不否認:兒時給他抄功課,成年給他借錢,都只因「心軟」二字。   「我沒這麼說過!」   縱然她嘴巴上沒說,我知道她心裡是這麼想的。   「我真的沒有。」   兄弟有難,借錢給他,天經地義;老婆發難,聽她的話,天經地義!一個「東經」,一個「西經」,悟空,我該怎麼取?   「阿明,你醉了……」   我沒醉!   ……   我是一條「軟皮蛇」。   一條不爭氣的「軟皮蛇」。   數個月後,阿華來電,約我到酒吧喝酒。   六千。   再過數月,阿華來電,約我到酒吧喝酒。   九千。   每一次見面,我都會先象徵式地拒絕他,但當他再求一求我,我的心便軟了。   每一次見面,他都會以一句:「沒有下次。」作為結尾。   而見面的頻率,亦由數月一次,變一月一次,再變兩星期一次,最後變成每星期一次。   然而,他的衣著,一次比一次光鮮,有時候我也搞不懂究竟是他問我借錢還是我問他借錢。   可幸的是,他說借,也真的有還。   二零零五年至二零零八年,三年裡,我大概向阿華借了合共數十萬。      二零零七年,美國次級房屋信貸危機爆發。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四日,美國四大金融機構之一的雷曼兄弟在美國聯準會拒絕提供資金支持援助後提出破產申請。同一天,又一四大金融機構之一的美林證券宣佈被美國銀行收購。全球經濟體系來個大崩潰,金融海潚正式爆發。   同年,我的兒子入讀幼稚園。   連串事件,我們一家的損失累計超過二十萬。   一個警察,一個護士,我們一家從前都不擔心經濟問題,到了那年頭,竟開始感受到一種捉襟見肘的感覺。   平安夜。   就在我們一家吃著豆豉鯪魚、聽著兒子說他在學校的「趣聞」的時候,門鈴忽響。   是阿華。   「不好意思,今晚平安夜,我們只想好好吃頓飯……」我妻子立下逐客令。   我瞪了她一眼,跟阿華道:「甚麼事?」   此時,阿珍也出現了,她提起一個塑料袋,道:「這裡很多食物,有雞、有魚、有菜,我們夫妻倆吃不完,想帶過來跟你們一起吃,可以嗎?」   這話當真有點超出我預期。   多添兩個飯碗及筷子,五人便圍著飯桌吃飯聊天。   阿華逗我兒子:「小朋友,你好可愛啊,你叫甚麼名字?」   我兒子以童聲說:「我的名字叫作孫天宙,今年三歲半。」   我說:「天宙,快叫華叔叔。」   阿華打了個哈哈:「不打緊,不打緊。」   不出數分鐘,他已跟我兒子打成了一塊。   一種異常的溫馨感直湧心頭,只因近幾年,我跟阿華每次見面說不過數句便又有錢銀瓜葛了,像這樣,好端端的閑聊、吃飯,究竟有多久沒試過呢?五年?還是十年?是一種久違的感覺。   阿華忽道:「我上一上洗手間。」   阿華甫一離開飯廳,我兒子即把大量胡椒粉加到阿華的湯裡。   我妻子喝道:「天宙!」   我跟阿珍齊聲說:「不打緊,阿華不會介意的!」   猛地「噗」的一聲悶響,我急問:「甚麼事?」   阿華出來的時候擺手說:「沒事沒事,滑倒而已。」   大家不以為意,繼續吃飯。   「噗哇!」一口混雜著胡椒粉的白飯自阿華口中噴出,「孫天宙!」   當晚,阿華跟阿珍別過我們後,在廚房,我跟妻子一起洗碗時說:「妳看,阿華今天不就好好的?我們的天宙也很喜歡他啊。」   她不以為然:「那又怎?今天只是因為他老婆在。而且他們幹嘛大費周章上來吃飯?難不成真的只是因為他們吃不完飯菜?」   我微慍道:「妳怎麼看每件事都這麼黑暗?」   她白我一眼,「是你朋友前科不好。」   「好,妳對。」話語甫畢,我電話又響。   瞥見來電顯示,妻子冷笑說:「哈,是不是,他又打來了,這次還不是跟你借錢?我們家已經沒錢,還要『養』你朋友?」   我離開廚房,按下接聽鍵,「喂,阿華。」   「阿明。」不是阿華,是阿珍。   「阿珍?幹嘛?」   「救我。」從語氣聽來,她正嗚咽著,「阿華他……沒錢找數,發瘋,打我……」   我心中一冷,說:「這麼突然?你們在哪兒?」   「家……」   「我立即趕來。」   掛線後,我即披上外套,跟妻子說:「阿珍出事了,我出去一下。」   平安夜,馬路的兩旁燈飾斑斕,我卻無暇欣賞,只為路面的擠塞情況而煩心。   受不了如蝸步龜移的車速,我下車直奔。奔至阿華家時,已是大汗淋漓。   我拍門大喝:「阿華,阿珍。」   門縫透出一線白光,隔半秒,阿珍哭著臉叫:「阿明……」看著眼前的阿珍,很難叫人相信這就是數小時前的那個阿珍。   我捏緊雙拳,「阿珍,麻煩妳到樓下躲一下,半小時後再回來。」   「阿明,對不……」不待她多說半隻字,我把她硬拉出大門,再乘著門扇合上的一刻竄進。   室內就只剩下我和阿華二人。   阿華坐在沙發上,眼皮半垂望著我,不語。   「阿華,你是不是打阿珍?」我靠著門板。   他微微點頭。   「為甚麼?」   他只望著我,沒有說話,神情說是想哭可以,說是想笑亦可以。   「楊海華……」我輕輕咬唇,下一秒,我跨步疾衝到阿華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衣領,咬牙說:「你是不男人來的?」   他雙眸骨碌直視著我。   「你自己闖禍了,做兄弟的,我來幫你,是義氣;你連累身邊的女人,是不義。」我鬆開手,「你明不明白?」   他冷眼看著我,雙唇微抖:「你說這麼多有甚麼用?那你究是幫不幫我?」   聞言,我的心宛如被刀一刺,「你何時變成這樣的……?」   比起當初,此刻他望著我的雙眼經已是毫無愧疚之色,一副大條道理的樣子。   他再吐冰刃:「幫,還是不幫?」   我的心洩氣的同時,亦洩出兩個字眼:「多少?」   「二萬五千。」   「何時要?」   「聖誕節。」   「我待會兒提給你。」說罷,我離開了。   我已經不知道該跟他說甚麼好了。   更甚的是,我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了。   不覺,已走到阿華家樓下巴士站了。   「阿明。」回首一看,是阿珍。   「對不起,我跟阿華上來,本是想跟你們重修關係的,卻沒想到會這樣……」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展露苦笑。   ──「你說這麼多有甚麼用?那你究是幫不幫我?」   由大廈電梯到我家家門的那條走廊上,阿華方才的話跟眼神不斷在我腦中重播,令一條十餘米長的走廊頓變馬拉松之距。   寂靜夜空。寥寥星宿。明滅不定的燈光。   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裡,「咔嚓」兩聲,門就開了。   「孫志明。」我妻子繞著手坐在門前,板著臉直呼我的名字。而兒子就在一旁,雙眼通紅的,似是剛哭過一輪。   見氣氛不妥,我已深知不妙,當刻我卻沒心情理會,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進我的房間裡,拿過提款卡又想出門了。   就在我步至大門前時,妻子在我背後喊:「孫志明。」   我止住了動作,並沒有回頭,「甚麼事。」   「你是不是又要去幫那個人。」   「是。」   「我不同意。」   「這是我的事,你無權干涉。」我又說:「放心,我不會動天宙分毫的學費的。」   「你知道那個人做了甚麼事嗎?」不待我多想,她接著說:「他砸破了天宙的撲通,把天宙的零用錢盡數偷去了。」   我憶起方才阿華說上廁所,然後傳出的那聲悶響。   「這樣的人,你還覺得有幫他的必要嗎?他已經沒有人格可言的了!」   我咬緊牙關,任我多用力緊閉雙眼,淚水仍不由自主地掉個不停。我說:「那個……不是阿華,我要把阿華救出來……」說罷,我把手放在門把上。   她一手擒住我的手肘,大喝:「你是不是還要去找他?我告訴你:今天有他無我!」   回眸一看,只見她的淚已爬滿兩邊臉頰。我冷冷地擺了擺肘脫開她的手,道:「男人的世界,就請妳這個女人不要再隨意踐踏了。」   話說完,我緩緩推開大門,卻聽得身後一陣怒吼:「孫志明,你出去!有種你就出去!出去以後,你不要再回來了!」   「砰!」大門一閂,萬物回歸平靜。   我嘆了口氣,手背在臉上一擦,濕透了。   藍色的月亮,再配上縹緲薄雲,彷如月牙冒出的炊煙,籠罩了夜空。   悲涼的長空,與歡騰的大地,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鐵閘砰砰作響,「楊海華,開門。」   「阿明。」阿華把鐵閘和大門打開。   「阿華……」我捏著雙拳跨步進去。   ──我為了你,冒著寒風東奔西走的,還與妻子吵架,你卻在這裡享受暖氣,攤開手掌問我拿錢?   我的拳頭格格作響。   我內心的恨意,這一刻終於要來個山洪暴發!   ──轟!   「楊海華,幹你娘!」我一個直拳毫不留情地轟在阿華的面孔上,怒喝:「你是不是偷了我兒子的零用錢!」   滴。滴。滴。   撫摸著從鼻孔及口腔汨汨冒出的鮮血,阿華錯愕了。   我一手抓住他的下顎,迫使他滿是鮮血的臉正對著我,「回答我啊,渾蛋!」說罷,悲憤填膺的我情不自禁地再祭起拳頭,送到阿華的腹部。   「啊!」連接兩拳,阿華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按著腹部,口中吐出一字:「是……」   聞言,我雙膝也一軟,如胸口中拳也跪在地上,哭泣道:「楊海華……我自問一直對你不錯……你有事,我哪一次不是義不容辭的幫你?為甚麼你還要這樣對我……為甚麼……」   ──為甚麼?你可以回答我嗎?……   午夜過後,街上的人潮散去。   零落的路人之中,卻有一個男人身穿薄衣,拿著酒瓶漫無目的地逛著。   每走一步,喝一大口。   醉醺醺的影子東倒西歪。   回憶隨著酒精湧上來:   中一那年,阿華跟著滿腔熱血的我加入了籃球隊。   中二那年,我跟著毫無圍隊精神的阿華退出了籃球隊。   同年,考試「滿江紅」的阿華為避父母,在我家中住了七天。那七天,他問我借了六條內褲,至今未還,弄得我被母親罵。   中三那年,阿華請我去看《警察故事3之超級警察》,看畢,同時立志長大後要當警察。   中四那年,阿華重色輕友,拋開了我。   中五那年,本可以原校升讀中六的我跟著會考不合格的阿華離開母校,投考警察……   那時候,任誰也沒想到,十多年後的現在,阿華會變成這樣。   妻子不要我了,我救不到阿華,我對不住阿珍。   天下之大,哪裡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天在哭,地在笑。   我想醉,我需要醉的感覺。   扔掉空的酒瓶,翻看錢包,驚覺裡面都沒錢了。   錢在阿華那裡,錢在家裡。   「先生,請你靠牆,拿身分證出來。」   哈,警察都來查我身分證了,現在我的樣子很可疑嗎?   「先生,請你合作。」   拿就拿啊,怕你嗎?   「孫沙展?你為甚麼會在這裡?」   終於認得我了嗎?   「孫沙展,你醉了,找個地方歇息吧。」   我搖頭晃腦地道:「我沒醉!」   「孫沙展!」   脫開他們,我繼續走我的路。   走不多時,天旋地轉。   我醉了。   ……   一縷金色的晨光刺進眼裡。   醒過以後,只感頭顱內劇痛得爆炸。   「老婆……?」這是我第一樣想到的事。   「阿華……?」這是我第二樣想到的事。   一把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阿明,你醒了?」   「基哥?」坐起來環顧四周,這裡確是基哥的家,「怎麼我會在這裡?」   他聳了聳肩:「昨晚我接到伙計電話,說你在街上醉了,便出來看看,豈知你一世英明,竟也真的在街頭醉得稀爛,便拖你回來。」   我嘀咕:「沒老婆真好。」   他莞爾:「怎麼?跟老婆吵架了?」   「算是吧。」   聞言,他也沒問我因由,只拍了拍我的肩,道:「既然如此,你喜歡的就在這裡住數天吧,反正我獨居久了,又沒女朋友,也正想找室友。」   「謝謝。」朋友真好。   朋友……   「好了,我要上班了,你這個樣子也別上班,免得被上級罵。我替你請假好了。」說罷,他就離開了家門,室內又剩下我一人。   那些年,阿華不也對我好好的?   站在落地玻璃前,撥開窗簾,任窗外景色多美,也無法遮蓋我心中的煩悶。   ──「今天有他無我!」   我離開了落地玻璃,尋思:難道我就真的在基哥家住下了嗎?男人大丈夫,怎麼說也是不好的吧?」   默默地,我便離開了基哥的家。只在基哥的飯桌上留下便條:「謝謝你。」   在街上,只見不是情侶就是一家上下數口,無不掛上笑臉,我方才憶起:「原來今天是聖誕節啊……」    我的嘴不禁哼唱著陳奕迅的《Lonely Christmas》:   「誰又騎著那鹿車飛過 忘掉投下那禮物給我   凝視那燈飾 只有今晚最光最亮 卻照亮我的寂寞    誰又能善心親一親我 由唇上來驗證我幸福過   頭上那飄雪 想要棲息我肩膊上 到最後也別去麼    Merry Merry Christmas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人浪中想真心告白 但妳只想聽聽笑話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Merry Merry Christmas     明日燈飾必須拆下 換到歡呼聲不過一剎~」   ……   剛好一首歌曲的時間,我的腳步停在自己的家門前。   門沒鎖。   明明就只有一晚沒回家,當刻,我的感覺卻是彷如隔世。縱然這裡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每一件傢俱,都沒有任何改變,仍是昨天那個熟悉、溫馨的家,一切,卻都似乎變得陌生、冷淡。   晨風吹過,窗簾自由地隨風飄揚。   「爸。」熟悉的聲音。   我蹲下來,緊緊地摟住兒子細小的身軀,「天宙……」   「爸,你昨晚到哪兒去了?媽想你想得哭了。」小孩子的思想,永遠是最單純的,令我十多年來首度懷念自己還是個小不點,被人罵作小屁孩的那段日子。   「是爸沒用……」有人說過,為人父親不應該在自己兒女面前顯露出懦弱的一面,這一刻,我就是禁不住,兩行熱淚灑在兒子的肩上。我問道:「你媽呢?」   兒子說:「在房裡。她還等著你呢。」   我微微一愣,然後微笑撫摸他的頭。   一個只有四歲的小孩子,只因他的眼睛是最純潔,他看到的,永遠是最真實。你以為他甚麼也不知道,其實,他知道的,可能比你還要多。   「老婆……」我輕呼著。   蜷縮在被窩裡面的,是一個熟悉的臉龐,熟悉的身軀。   她回首瞟了我一眼,很快,她就把臉別回去。只有一剎那,我卻清楚看到,她雙眸泛起的淚光。   她道:「你終於捨得回來了嗎?」   明知她無法看到,我仍是用力點了點頭,道:「對不起……」   她氣道:「道歉有用嗎?」   我爬上床,說:「妳不原諒我?」   她努起嘴巴說:「不!」身體卻很老實地貼住了我。   那一刻,我就決定了。   ……   「我已經跟那個人離婚了。」阿珍說。   我呷了一口茶,我妻子在旁拍掌。   阿珍跟我說:「你也真的不要再幫他了,他幾十歲人,做事還是那麼不成熟,是時候讓他跌一下了,難不成你要一輩子養他?」   我呷了一口茶,我妻子在旁拍掌。   離開酒樓以後,我妻子跟我說:「阿明,現在連他的家人也棄他而去,你這個做朋友的實在無須再幫他了。」   我苦著臉一笑,「我明白的了。」   匆匆又過半年,我們一家最難熬的時間也熬過去了,又再次回復以前的生活,雖然未稱得上是大魚大肉,然而,卻已是生活無憂。   這半年,我們兒子終於把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全數背好。   這半年來,阿華亦再沒有來找過我了。   直至這天。   適逢午飯時間,我跟我的小隊到警察局旁的一間茶餐廳吃午飯。在茶餐廳的角落,我瞥見一個閱讀著報紙的男子,那男子似曾相識,約莫就是阿華的樣子。再三確認後,我便打發走我的同事,來到那男子的桌前。   我指著他對面的位置,問道:「先生,請問這位置有人坐嗎?」   他的視線離開了報紙,放到我身上。他道:「阿明。」   我裝作驚訝,「阿華?真巧,很久沒見了。」   他木然:「不是巧的,我是知道你們警察局的人常常來這裡吃飯,所以來這裡等你。」   等我?我馬上打量著他全身上下。   只見他都穿著一身「街坊裝」,踏著人字拖。其實他的面容並沒有甚麼改變,只是長了滿臉鬚子,又添了一份頹喪,眸間都沒了昔日那種神采。   想必與阿珍離婚一事對他的打擊很大。我心想。   不出所料,阿華一臉頹喪地道:「阿明,我想問你借一點點錢。」   我毫不驚訝,只板起臉說:「難道阿珍捨你而去一事沒有教訓嗎?」   阿華平淡地道:「不,阿珍懷孕了,我要帶她到內地墮胎。」   我吃了一驚:「懷孕?」   「對,是在我們離婚前留下的。」   聞言,我就知道這又是個謊話。   他並不知道,這半年來,幾乎每個星期我都會到阿珍那家酒樓吃飯。   我苦笑了。   但我並不打算拆穿這謊言,因為沒這個必要。   即使雙方都明知這是一個謊言,只要雙方都願意相信它,它仍是一個能騙人的謊言。   就算我清楚知道機會很渺茫,我仍希望阿華能改過。   我從錢包裡掏出數千,問道:「這裡足夠了嗎?」   「謝謝。」   目送阿華的背影遠去,我嘆了口氣。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珍笑道:「我懷孕?他想美啦!哈哈哈哈哈哈……」   縱然阿珍是笑得那麼開心,我心裡知道,其實她的內心,比我更難受。   「記住別告訴我妻子。」我說。   「明白的了。」   當晚,我乘著妻子要上班,哄了兒子入睡,我撥了通電話:「阿華,你現在有空嗎?老地方見面。」   也許,這晚我會失去了一個二十年的朋友,但我不在乎,這一刻,我只想跟他坦白,也想他跟我坦白。   深夜,月亮斜斜地照著街道,我仰望穹蒼,嘆了口氣,驀然憶起小時候也常常在無病呻吟,在課本上寫上滿以為感情豐富的詩句,當時想像的心情,不也跟現在差不多?現在想起,也確是覺得幼稚。   人,是會長大的,當有一天你有了這感慨,就證明你真的長大了。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已經很成熟,直到現在,結了婚,生了兒子,方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多麼的幼稚。   酒吧。   「孫生,照舊嗎?」酒保問。   我呆住片刻,道:「對,謝謝。」   屈指一算,由我們第一次踏入這酒吧開始,到今晚,已有接近八年的時間了,難怪那酒保也認得我了。   由我第一次借錢給阿華,到今晚,也已有接近八年的時間了。   一杯酒的時間,阿華終於現身了。   眼前的阿華,跟數天前在茶餐廳的那個阿華大不相同。   名牌。   名牌。   名牌。   其中,他雙腳穿著的是價值四千的限量版球鞋。   我問:「阿珍好點兒了沒?」   他頓了頓,才道:「好了,謝謝。」   我搖頭苦笑。   他慌問:「你這次找我出來有甚麼事?」   我道:「現在這裡就只有我們兩個,有些事我想弄清楚。」我吸了口氣,道:「究竟你有沒有改過的決心?」   「啥?你在說甚麼?」   「你還要花錢到何時?」   「甚麼……我沒有了……」他在說謊。   我說:「有些事兒,大家心照不宣,說出來傷感情,你明白的。」   他灌進一大口酒,沒說話。   「阿珍忍你很久了,你知道嗎?」   他也是不說話。   「當朋友的不是不想幫你,但現在連妻子都離開你了,難道你還想失去更多?」   「酒保,麻煩你,替我添一杯。」他終於開口說話了,「我已經沒有事可以再失去了。」   「朋友。」   他瞟了我一眼。   「這是你說的:『情人算得了甚麼?朋友才是王道!』,現在你只是失去了妻子,你還有朋友,你還可以重新來過。腰傷了,只是藉口,你還有將來的。」   他哼了一聲:「你懂甚麼?你這是教訓人的語氣嗎?你這個沒受過傷的人就只會在這裡裝腔作勢……」說罷,他又灌了一杯,「酒保,麻煩你,替我添一杯。」   我嘆了口氣,「今時今日,你所謂受的傷,其實都是你咎由自取。」   這回,他瞟也不瞟我一眼,只自顧自的灌酒,裝作充耳不聞。   說他不明白嗎?其實,他比我更明白這事實,只是他不願去面對而已。   為了逃避我的話,他寧願把自己灌醉。   不消片刻,他雙頰已經通紅,一手緊握酒杯,把臉埋在桌上。   我輕輕搖了搖頭,便把他拖上計程車上,問他現在住哪兒,他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地址。一聽之下,是個唐樓區。   搖搖晃晃地到了阿華所住的公寓下面,果然是棟殘破不堪的舊樓,一幢連升降機也沒有的舊樓。   背著醉倒的阿華,我咬緊牙關一步步踏上七層樓梯。幸而,我是個體格良好的警察,若非如此,我早已不支倒地,屆時,兩屍兩命。   還記得小時候,我常常羨慕阿華的家境,總認為是自己不夠阿華好。   現在,人長大了,卻見阿華所住的是一個一百多呎的單位,裡面只有一張床、一部電視及一張桌子。沒有電腦,沒有空調。廁所環境惡劣,遍地蟑螂令人慘不忍睹。室內一角堆滿了一疊疊過期報紙及空的啤酒罐,想必就是他頹廢的時候的陪伴物。   忽地,我有一種心如刀割的感覺。   我嘆了口氣,把醉死了的阿華放在床上。   現實是殘酷的。   倘若人生是一場競賽,阿華贏在了起跑線,卻在比賽中途以最醜的姿態絆倒。現在我們都從後追上,更大大拋離他了,他卻仍沈溺於痛楚之中,不敢爬起來,怕被人嘲笑。   那一天,我心軟的毛病發作,臨走前忍不住在他床邊放上三千元的鈔票。     可以說,他是咎由自取的,因為這把他絆倒的石頭是他自己設下的。   但是,我由此至終,都一直堅信,他只是個可憐的人,而非可惡的人。   即使到了現在,我依然深信著。   直至半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深信著。   廣漠長空之下,我忽然有了喝酒的衝動。   我拾回床上的電話,盯著螢幕上「江湖救急,老地方見」八隻大字,我竟然不懂得作回應。   該幫他?還是不幫?   一雙玉手從後環抱著我的腰,我妻子把臉腮貼在我肩上。   「阿明……」   凝望著我妻子的臉龐,剎那間,我好像明白了些甚麼。   八年來的片段就在一瞬間如影片快播般在我腦裡重播一遍。   二十年的友誼。   從前,我總認為能跟阿華當上朋友是我的幸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實情恰巧相反。   人,是會長大的。   「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幫。」我莞爾:「但,我懂得怎麼做的了。」   驀地,我的手指儼如被重新注滿力量,在一剎那間有了勇氣按下按鍵:   「朋友,不管現在變成怎樣,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多年前那個青春、爽直、義氣的你,你有難,我亦曾義無反顧地幫助你。然而,倘若『友情』是一筆債項的話,我早已還清。你我朋友一場,八年來,仁至義盡。你有你的生活;我亦有我的家庭。若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請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了。」我按下傳送鍵,刪除了這個聯絡人,然後關上了電話。   我以為這會令我空虛落寞哭斷腸,豈料,當刻我竟有一種鬆一口氣的感覺。   也許,打從心底裡,我早已不把他當作朋友。   我笑了。   我妻子也笑了。   會心微笑。   是一種久違的感覺。   ……      時光荏苒,彈指間,已過了一年。   這一年間,阿華再也沒找過我了。   我也沒找過阿華。   阿華就如人間蒸發般在我的生命裡消失了。   有一次,我打開電視,看見新聞說阿華的居所附近有個男人因欠債而被人斬死了,嚇得我甚麼鼻毛腳毛手毛汗毛都通通丟到地上。可恨的是那段報導只略略帶過,甚麼重點也沒說,害我擔心了兩天兩夜。那兩天兩夜中,我夢見阿華來跟我報夢,說因為我沒借錢給他,他沒錢還債,就被人斬了九九八十一刀,刀刀見骨,足足放血二十四小時方才氣絕人亡……   後來在某報紙中發現那被斬死的男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翁,而他也只被人斬了兩刀,當場死亡。   那之後不久,我曾瞞著妻子自己一個人找阿珍問阿華的下落,可惜她說她也不知道。   明明我就是記掛著阿華,我就是不知道見面後第一句該說些甚麼而不敢去找他。   一年了。   就是我的兒子,也快要上小學了。   看著我的兒子一天一天地長大,我方才感覺到時光的流逝。   天空,藍得有點過份。   太陽,耀眼得有點離譜。   攝氏三十三度,酷熱天氣警告。   皮膚流出的汗,都馬上被蒸發掉了。   就在這樣的炎熱天氣下,我跟其他同僚在街道上巡邏。   出場機會不多的基哥曾說過:「在這種極度灼熱的天氣下,甚麼賊子也不會作賤自己,出來犯案吧?」但基於對工作的責任心,我們還是得堅守崗位,出來巡邏。   「我忽然很想喝杯凍奶茶。」基哥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聞言,我腦間出現了一杯凍奶茶,害我垂涎三尺。下一秒鐘,我醒起我還穿著香港警察制服,必須顧一顧儀態,便硬把自己拉回現實。   這現實非常殘酷。   基哥繼續說著毫無意義的話:「冰淇淋也不錯。」   我忍不住罵他:「你說夠了沒?」   基哥說:「我現在就是希望做到一個『望梅止渴』的效果。」   若非我現在穿著香港警察的制服,我早已狠狠地揍了基哥一頓。   以上為增加可憐的基哥的出場機會而記錄的對話。   就在我們隨便走過幾條街道,查過幾個人的身份證後,正當我們以為就可以這樣回警察局交更之時,卻聞得前方有人聲叫喊:「警察抓賊啊!」   我們不禁發出哀怨聲。   望向聲源,只見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想必就是前面那家名牌店的店員。可恨的他是個胖子,所以無法追到前面那個戴著鴨舌帽的賊子。   純粹是為了責任心,二話不說,我便拔腿追趕那戴著鴨舌帽的賊子。   我起步的那一剎那,後面的基哥為增加出場機會,又不想跑,便原地大喊了一句最沒意義的說話:「警察!站住!」   我心中暗罵:「你以為叫他站住他就真的會站住了嗎?」   基哥常恃著自己中學會考中文科曾拿過「A」,就自誇自己的語文能力,豈料他卻不知道「阿賓叫狗,越叫越走」這歇後語。   果然,在基哥這麼一喊之後,那戴鴨舌帽的賊子便跑得更快。   我竭力追了兩個街口,就在我的體能快到極限之時,那賊子率先失速,仆倒在巷子裡面。   我踏前兩步,氣喘吁吁地緊扣著他雙手,從他手中搶過一個名牌錢包,問:「這是甚麼?」   那賊子別過臉,避開我的視線,不語。   我道:「先生,請你合作。」心道:「否則,我便下不了班!」   那賊子始終不語。我心中一氣,便一手掀開他的鴨舌帽。   一掀之下,我心中猛然一震:「阿華?」   這五官,不就是阿華麼?   就在我快要把這個人忘掉的時候,命運又跟我開玩笑似的悄悄地把阿華再次安排到我的生命裡面。   這一驚,非同小可。   張望四周,發現沒人,我急問:「阿華,為甚麼你會偷人家錢包?」   阿華哼了一聲:「你懂甚麼,這是名牌!」   我瞪著他。   阿華把視線放在地上,避開我的視線,漫不經心地道:「現在我窮困潦倒了,你可心涼了吧?」   我緊握雙拳,「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們可是朋友!」   「朋友?倘若我們是朋友,一年前你就不會見死不救!我沒錢還債了,又沒有賭博的運氣,除了偷竊,我還有甚麼辦法!」他七情上面,倒好像說得滿是道理。   我問:「你怎麼不申請破產?」   他瞪著我:「申請破產!銀行和財務公司的債還了,黑道那邊的債又怎麼還!」   「啪」的一聲,我一巴掌摑在阿華的臉上。   「怎麼你就是這麼的不知悔改?這些全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的!」   「阿明……」阿華垂低頭:「我知錯了。」隔半晌,又道:「對不起。」   我咬緊牙關,「到了這地步,你跟我道歉也沒有用。」   阿華雙眸泛起了淚光,道:「阿明,我求求你,就看在我們二十年朋友份上,放過我吧。」   二十年前,他用這語氣求我給他抄功課,我給了。   八年前,他用這語氣求我借錢給他,我借了。   今天,他用這語氣求我放過他。   只因為心軟。   我知道,我不能再錯下去,不能再縱容他了。   他道:「我不想坐牢。」   若果這是一個選擇題,身為他的朋友,我會猶豫。   但經歷過這八年,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猶豫了。   到了今天,我們的友誼可以說是支離破碎了。   這一題,我雖是猶豫了,但我還是懂得回答。   「對不起,我是警察。」   看著四周無人的巷子,阿華道:「誰知道?」   「倘若我今天把你放過了,明天的我,肯定會把我狠狠地嘲笑一番!」   我拿出手銬,無情地銬在阿華的手腕上。   「咔嚓」。   很刺耳。   手銬上,沾滿了冷汗和淚水。      二十年前,誰又會想到今天的結局?   二十年的友誼,又如何?      「對不起,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評語:

敘事不錯,有條不紊,將一段友情描述得引人入勝,人物性格描寫得頗突出;但一位朋友的墮落只是為了名牌?說服力不強。 中三學生能寫出如此作品,可喜。

評審人:黃仲鳴博士

名銜:香港作家協會主席、香港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