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的太陽

保良局顏寶鈴書院
中三
何嘉麗

  再次見到沒有槍林雨彈的街道忽覺一陣欣慰。上次目睹血肉橫飛的場景,是在1944年,距今已有四十年。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回到陽間。   我不解地打量著街上的人的衣著,為什麼女人愛穿開衩到小腿的窄身長裙?娟娟靜美卻又嫵媚至極,我一邊走一邊看,正被迷得眼花繚亂,突聽得腳下傳來一把男人的嗓音,“小姐,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不穿鞋子?”   穿鞋子?1944年的大街,哪里會有鞋匠敢出現?因此我早就習慣打著赤腳了。至於冷……我抬頭看了看霧靄沉沉的天,確實能感覺到有風從我的面前呼嘯而過,但卻絲毫不覺得冷。   循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穿著黑皮大衣的男人,他手上拿著幾塊碎皮子,坐在一張小木凳上笑眯眯地看著我。   “鞋子?我沒有鞋子。”我死的那一年,天太冷了,可我現在已經記不清那是如何的冷,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想求一雙完好無損的鞋子,對我而言簡直是癡人說夢。   男人露出些許驚訝的眼神,但他很快便收斂了,仍舊笑問:“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一雙。”   我對這個鞋匠頓生好感,即刻點頭如搗蒜,不請自坐在他對面的小木凳上。我看著他先是拿起一塊爛鞋墊,然後開始在上面穿針引線地縫縫補補,他的動作頗為滑稽,可我卻也是第一次見,覺得很是新奇。   我又抬眸去看他,驀然瞧見他眼梢神色認真得緊,若在四十年前,我見到的男人都是要麼蠻橫無理,要麼貪生怕死,且一刻鎮靜不下來的,是肯定見不著像他一樣從容鎮靜的男人的,這一點無疑是致命誘惑。   他將別人不要的舊鞋補好,就變成一雙能穿的鞋子了。他將補好的鞋子遞給我,“有了鞋子後,希望你能早點找到回家的路吧。”大霧彌漫的天氣,一點都不影響他溫和的笑容在我眼前擴張,如果我現在還有心跳,說不定還要漏上一拍。   回家的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如果有了一雙鞋就能找到回家的路,那麼我真恨眼前這個男人為什麼不早點出現在四十年前。   我隨便撒了個謊。他問我是不是偷渡來的,我不知道偷渡是什麼意思,但是也應了。   我只想跟著他。我無家可歸。   他帶我去了很多的地方,嘗試坐了一種叫電車的東西,還穿了一次旗袍。他在他已出嫁的姐姐的舊衣櫃裏找到一件旗袍,哦,就是我在大街上看到好些女人都愛穿的那種裙子,他告訴我這種裙子叫做旗袍。這是一件以沉靜海藍為底色、真絲綢緞為布料、鳳凰仙鶴為紋樣的金絲滾邊旗袍,我目光灼灼,流連數眼都覺得幽雅無比,旗袍簡直就是一個女人的靈魂。   他誇讚我不施粉黛也白如凝脂,穿起海藍色的衣物來更顯典雅。我微笑著看著鏡中的自己和自己身後的男人,他依舊穿著一件黑色的皮革大衣,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嗅著它我突然醉到心坎裏去了。   可我愈是流連這股子煙草味,愈是胸口一陣發悶,算算日子,我來到陽間都這麼多天了,多多少少會有點不良反應。他很快發現了我的不適,趕緊將我扶到一旁坐下,又給我倒了杯水,道:“你怎麼了?我看你總是不怎麼吃東西,水也不喝多幾口。”   我緊扣著水杯的十指因太用力而顯得有些發白,“我不餓。”   “有太陽的時候你總是不願意上街,就算出去走動也總撐著一把傘。長久下去,你會熬出病來的。我明天就帶你去看看醫生。”他用一副不容拒絕的語氣跟我說話,我怎麼都拗不過他,只好再見機行事。 不出我所料,醫生對他說我一切正常,我心裏只想著當然了,鬼總是有點特權的。   誰料他卻說了一句讓我無法反駁的話——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   我和他出去走動的時候如常地撐傘,他又問起我那句至少不下萬遍的問題:“為什麼你不愛見太陽?”   “我不喜歡,就這麼簡單。”這也是我回了至少不下萬遍的答覆。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身為一個鬼,是感受不到任何的溫度的,可他的話不鹹不淡,正好落在我心裏,暖烘烘一片。   我突然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從他的眼角眉梢,到骨骼輪廓,然後淡淡開口道:“其實我已經見過了,不止一次。”   我每天都在見著,不止一次。你就是我的太陽呀。   他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但很快又緩和下來,第一次將我溫柔地摟入懷中,剛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我搶先說了一句:“我最後一次看見表面上最像太陽的東西,是日軍國旗。”   他有些啞然,我繼續道:“那時候的我本來是有鞋子的,可當我發現從一個地方逃亡另一個地方,鞋子不過是種多餘的東西時,我就乾脆赤腳逃生了,反正也不會有鞋匠敢在日軍橫行的街道上維持生計。”   他問我:“那是什麼時候?”   我在他懷中抬起頭,明明看見他眼角的神色已起了波瀾,可我仍道:“1944年。”   1944年,日軍對香港多個地區反覆進行掃蕩,我就是在其中一次掃蕩中,不幸喪生。   看著他眼中的神情波濤洶湧,我卻從容自若,“如你所說,來人間一趟,要看看太陽。”語畢後,我隨手將手中的傘扔在一旁,任由烈日的光線穿過我的身體,我仿佛又感受到了1944年那次被火槍打得焦皮爛肉的疼痛,我看著他滿目震驚,想要抱住我的手卻落了個空。   我顧不得那麼多了。我要回去了。   我看著天穹那如同浮著一圈圈金波的圓球,我知道那是太陽。   你說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   我看見了。   逐漸消失在眼前的輪廓,和逐漸消失在空氣裏的煙草味。 《夏天的太陽》 ——海子 夏天 如果這條街沒有鞋匠 我就打著赤腳 站在太陽下看太陽 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 一定是出於故意 你來人間一趟 你要看看太陽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瞭解她 也要瞭解太陽 夏天的太陽 太陽 當年基督入世 也在這太陽下長大

評語:

作者的文字相當流暢。作者以一隻鬼的角度來講故事,也許是由於「你來人間一趟」這句詩吧?不過,綜觀海子全詩,「你來人間一趟」寫的應是初生嬰兒。此外,在1944年活過的人沒有理由不知道什麼是旗袍(旗袍早就流行於民國時期),作者不得不察。小說雖然是虛構,但如果依託於歷史背景的話,則需要對當時的歷史環境多加認識才可以。

評審人:鄒文律博士

名銜:香港高等科技教育學院通識教育系助理教授